镜子的碎片悬在空中,每一片都像被无形的丝线吊着。我伸手去碰最近的那一块,指尖刚触及冰凉的镜面,整座茶楼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地砖缝隙渗出暗红色的茶渍,带着陈年普洱的霉味。
程厌声的符衣在震颤中猎猎作响。他单手结印按在我后心,另一只手甩出三枚铜钱。铜钱落地呈三角状,正好卡住沈砚书正在消失的咽喉。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混着铜钱嗡鸣,"这才是你师父。"
最大的那块镜片突然亮起来。画面里不是襁褓中的婴儿,而是个浑身浴血的道人——清微子手持茶刀,正将一枚铜符钉进婴儿心口。婴儿不哭不闹,右脚踝的胎记泛着诡异的蓝光。
"锁魂术......"沈砚书残存的手掌死死抠进地板,"他用你当容器......"
茶楼的地板突然塌陷。我们跟着碎木与茶具一起坠落,掉进一个巨大的茶窖。四壁摆满紫砂罐,每个罐身上都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正中央的茶台上,躺着一具覆盖茶巾的骸骨——骸骨的右手缺了三根指骨,正是师父当年为救我断掉的手指。
程厌声的铜钱突然飞向骸骨,在头盖骨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头骨应声而裂,露出里面蜷缩的黑色物体——那是个干瘪的胎儿标本,脐带缠着张黄符,正是镜中见过的铜符。
"二十年了。"程厌声拾起黄符,"该醒了。"
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符上。血珠接触符纸的瞬间,整个茶窖的紫砂罐同时炸开。数以百计的茶叶如蝗虫般飞向中央茶台,在骸骨上方形成漩涡。漩涡中心渐渐浮现出人影——青衣道袍,三指残缺,正是清微子临终时的模样。
师父的虚影睁开眼睛。那双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两片漂浮的茶叶。
"向烛。"他的声音像是从茶罐深处传来的,"茶凉透了吗?"
我摸向腰间茶刀,却发现刀鞘里插着根婴儿的指骨。指骨上缠着红线,正是师父平时系铜钱用的那种。记忆突然如沸水般翻涌:二十年前根本不是火灾,是师父在举行封灵大典。茶楼地下镇着的东西要醒了,他不得不找个纯阴命格的孩子当容器......
那个孩子就是我。
沈砚书突然发出濒死般的笑声。他的身体已经透明到能看见背后的茶架,声音却愈发清晰:"清微子没告诉你吧?你喝的第一杯茶......"
程厌声的罗盘猛地砸进他嘴里。沈砚书的头颅像玻璃般碎裂,碎片却凝在半空,组成一幅星图——北斗勺柄正指向我的心脏。
师父的虚影突然剧烈晃动。他残缺的右手按在我心口,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与死胎相同的命纹:"时辰到了。"
茶窖顶部传来木板断裂的巨响。一根烧焦的房梁砸下来,烟尘中有个东西在蠕动——是那个死胎。它爬过满地碎瓷,脐带如蛇般缠上我的手腕。被触碰的皮肤立刻浮现出茶经文字,正是师父手抄本的笔迹。
"不是转生......"程厌声突然割破自己手腕,血淋在罗盘碎片上,"是换命!"
他的血碰触到星图的瞬间,我心脏处的命纹突然灼烧起来。剧痛中看见最后的幻象:师父跪在茶台前,正将一枚铜钱塞进婴儿口中。茶台上摊开的不是茶经,而是一纸卖身契——
「甲申年七月初七,温氏向烛,卖予清微观为器」
死胎突然发出刺耳的啼哭。它爬到我胸前,青紫的小手按在心口命纹上。师父的虚影开始消散,茶窖四壁的朱砂字一个个熄灭。程厌声的符衣无风自燃,露出后背大片的刺青——那是与我心口完全相反的命纹图案。
"原来如此......"我抓住死胎冰凉的脚踝,"师父买我当容器,你要用我当钥匙。"
程厌声染血的手掌覆上我眼睑:"不,我是来砸锁的。"
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死胎额头的命纹裂开了。里面飘出的不是魂魄,而是一片嫩绿的茶芽——正是师父生前最珍视的那株千年古茶树的新芽。
……
黑暗持续了很长时间。
意识浮沉间,我闻到潮湿的泥土味混着陈茶气息。有冰凉的手指在剥开我的眼皮,力道很重,像是要确认瞳孔是否还能对光反应。
"他喝了多少?"陌生的老者声音。
"整壶。"程厌声的应答带着金属器皿碰撞的轻响,"按您说的,混了铜钱灰。"
眼皮被强行撑开。骤然的亮光里,我看见一张布满老人斑的脸——是茶行会的赵老,师父生前唯一称过"道友"的人。他手里端着青瓷盖碗,碗底沉着三枚锈蚀的铜钱,正是清微派传承的法器。
"温小子。"赵老的指甲掐进我下颌,"认得这是哪吗?"
视线逐渐聚焦。这是一间砖砌的密室,四壁嵌满茶饼,每一饼都长着霉斑似的黑毛。正中央的矮桌上摆着具桐木茶箱,箱盖半开,露出里面干枯的茶树根——根须缠绕着一具婴儿骸骨,头骨天灵盖的位置钉着枚铜符。
我试图起身,却发现双手被茶巾捆在身后。茶巾浸过药酒,勒进皮肉里泛起辛辣的疼。
"省点力气。"程厌声蹲下来,手里拿着我从不离身的茶刀,"你心脉里养着东西,乱动会惊了它。"
赵老突然掀开我的衣襟。心口处的命纹已经变成青黑色,皮肤下有什么在蠕动,顶出细小的凸起。老人用铜钱按住那个位置,我听见皮肉被灼烧的滋滋声。
"清微子好算计。"赵老掀开茶箱,"用千年茶树的灵胎当容器,养了二十年的人蛊。"
茶箱里的婴儿骸骨突然发出脆响。一根肋骨脱落,露出里面中空的腔体——密密麻麻的茶虫在骨腔里蠕动,每一只背上都有类似命纹的花纹。
程厌声的茶刀突然抵住我喉结:"现在能说了吗?那晚你给青禾的茶里加了什么?"
喉结滚动时擦过刀刃。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青禾苍白的手指捧着茶盏,茶叶在她唇边留下细小的伤口。
"白毫银针。"我哑声道,"混了师父的骨灰。"
赵老猛地拍桌。茶箱里的骸骨应声碎裂,茶虫如黑沙般涌出,在空中聚成清微子的虚影。虚影心口插着半截茶刀——正是此刻程厌声手里那柄。
"茶蛊噬主......"老人退后半步,"他把自己炼成了茶引!"
程厌声突然割断我腕间的茶巾。他拽着我退到墙角,符衣下摆扫过满地茶虫,虫尸爆开的浆液在青砖上蚀出星图纹路。
"听着。"他咬破食指在我眉心画符,"清微子用你的身体养茶蛊,是为了镇住地脉里的东西。但现在蛊要醒了——"
屋顶传来木材断裂的闷响。碎木簌簌落下,露出上方茶楼的地板——数以百计的紫砂罐正
在震颤,罐口渗出黑红色茶汤,在空中凝成锁链的形状。
赵老已经退到密室角落。他颤抖着从袖中掏出把茶叶撒向茶箱,茶叶接触骸骨的瞬间燃起幽蓝火焰。火光中浮现出无数记忆碎片:
师父将铜符钉进婴儿心口、青禾在雨夜喝下混着骨灰的茶、沈砚书手术刀上的茶叶纹路、还有......程厌声跪在祠堂,接过那柄茶刀的画面。
"守器人。"我盯着程厌声后颈露出的刺青,"你才是师父选中的守器人。"
茶蛊凝聚的虚影突然扑来。程厌声反手将茶刀刺入自己左肩,血溅在虚影上蚀出大洞。黑血落地变成茶虫,疯狂啃食地上的星图。
"错了。"他染血的手按住我心口,"我是来杀蛊的。"
剧痛从命纹处炸开。皮肤下蠕动的物体终于破体而出——那是条半透明的茶虫,头部生着酷似师父的脸。它嘶叫着扑向茶箱,却被骸骨中窜出的根须缠住。
赵老突然惨叫起来。他的右手迅速干枯,皮肤下凸起蠕动的条状物。老人当机立断抽出小刀斩断手腕,断肢落地即化作茶树根,顶端开着朵白茶花。
"时辰到!"他嘶吼着抛出铜钱,"坎离易位,茶蛊归位!"
程厌声的茶刀贯穿我的手掌钉入地面。鲜血顺着刀身渗进砖缝,整间密室的茶饼同时爆裂,霉斑如活物般爬上四壁。茶箱里的骸骨直立起来,中空的胸腔将茶虫一寸寸吞回去。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程厌声撕开符衣。他心口赫然是与我相反的命纹,正随着茶虫的嘶叫逐渐亮起血光。
"记住。"他染血的手指覆上我眼睛,"茶凉之后,世上再无清微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