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雾气漫进茶楼时,我正用银匙刮擦茶则边缘。铁器与陶瓷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像是某种细小的啃噬声。
程厌声留下的罗盘仍在茶台上,指针微微颤动,指向地下室的方向。我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晨光透过窗纱,在盘面上投下一道淡蓝色的光痕——像极了青禾死前,从嘴角溢出的那抹血。
茶则里的白毫银针已经碎成粉末。我捻起一撮,看着它们在指腹间化作细雪般的尘埃。三年前,青禾也是这样,在我面前一点点冷下去的。
"温老板。"
门口的风铃没响,程厌声却已经站在了茶案前。他的黑衣上沾着露水,发梢还凝着夜雾,整个人像一柄刚出鞘的刀,带着未散的寒意。
"你的茶。"我将茶盏推过去,"寅时采的露水,卯时煮的茶。"
他盯着茶汤看了片刻,忽然抬手将整杯茶泼在了地上。褐色的液体渗进木缝,发出细微的嗞响。
"我要的不是这个。"
地下室的门吱呀一声,像是被风吹开的。程厌声的目光越过我,落在那个黑洞洞的入口。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脖颈上那道淡疤在晨光中格外清晰——那是茶巾勒过的痕迹。
"你去看过了。"我说。
"看了。"他的声音很轻,"也看到了......她。"
茶刀在我掌心转了个圈,刃口映出他苍白的脸。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地下室的镜子里,青禾永远停留在二十三岁,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嘴角却带着笑。
"她说了什么?"
程厌声忽然笑了。他伸手按住心口,那里有一小片暗色正在洇开。"她说......"他的声音低下去,"你欠她的,该还了。"
……
正午的阳光晒不暖茶楼。
我坐在阴影里,看着程厌声解开衬衫纽扣。他心口的位置有一道新伤,细长的刀痕,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她给的?"我问。
"你给的。"他纠正道,"三年前那杯茶里的记忆......现在发作了。"
药箱里的纱布已经所剩无几。我蘸着烈酒给他清理伤口,酒精混着血滴在地上,像一串暗红的佛珠。程厌声始终没出声,只有在我碰到某处时,他的睫毛会轻轻颤一下,像濒死的蝶。
"为什么要回来?"我缠紧纱布,"明明知道......"
"知道你会杀了我?"他截住话头,忽然攥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烫,像是有什么在烧,"温向烛,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茶柜上的玻璃罐突然炸裂。我们同时转头,看见青禾的标本浮在半空,脐带般的茶巾缠绕在瓶口,像一条苏醒的蛇。
"辰时到了。"程厌声说。
地下室比记忆中更冷了。
青禾站在镜子里,腹部高高隆起,茶巾在颈间飘动。她的嘴唇开合着,却没有声音,只有水珠从镜面不断渗出,在地板上积成一小片湖泊。
程厌声的罗盘开始疯狂旋转。他站在我身后,呼吸喷在我后颈,烫得惊人。
"她想要什么?"他问。
"公道。"我说,"那个害死她的人......还活着。"
镜中的青禾突然伸手,苍白的指尖穿透镜面,抓住了我的衣领。她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将我整个人往镜子里拖。程厌声一把抱住我的腰,我听见他的伤口崩裂的声音,温热的血浸透了我的后背。
"放手!"他对着镜子吼。
青禾笑了。她的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黑色的茶叶——那是当年她咽下的最后一杯茶。
"记得......"她的声音终于传出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你答应过......"
程厌声突然松手。我踉跄着扑向镜子,却在即将触到镜面的刹那被拽了回来。他的手臂横在我胸前,罗盘抵在镜子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不是她。"他在我耳边说,"是你......是你忘不掉。"
镜子碎了。
无数碎片落在地上,每一片都映着青禾扭曲的脸。程厌声跪在其中,血从他指缝间涌出,滴在镜片上,像一串未完成的符咒。
"辰时砂,寅时雾......"他抬起头,脸色白得吓人,"温向烛,你的茶......从来就不是为了忘记。"
天又黑了。
我坐在茶台前,看着程厌声给自己注射第二支药剂。他的动作很熟练,针头刺入静脉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能撑多久?"我问。
"足够听完故事。"他扔掉针管,腕间的监控环闪着红光,"现在,告诉我真相。"
炉上的水开了,蒸汽顶起壶盖,像一声压抑太久的叹息。我舀了一勺茶叶,看着它们在沸水中舒展,沉底,最后化作一杯浑浊的汤。
"青禾怀的是沈医生的孩子。"我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他配的药......害死了她。"
程厌声的瞳孔骤然收缩。
茶汤里浮起一枚银质手术钳,像未完成的谜底。窗外,夜雾正浓,渐渐吞没了最后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