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茶楼比白日更沉。灯熄了,只剩一炉残炭在黑暗中泛着暗红的光,像一只半阖的眼。我坐在茶台前,指腹摩挲着那把茶刀的刃口,细密的血珠渗出来,在冷铁上凝成一道暗痕。
程厌声留下的注射器还摆在原处,针管里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我盯着它看了许久,忽然听见地下室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那是什么。
三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我就再没下去过。可今晚不同。今晚的茶楼里多了一个不该在的人,多了一双不该看的眼睛。
我抓起茶刀,刀尖划过掌心,血滴在罗盘上。铜针猛地一颤,指向地下室的门。
“辰时收尸。”
门楣上的血字似乎比昨日更鲜亮了些。
楼梯很窄,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越往下,空气里的茶香越浓,到最后几乎成了某种粘稠的、带着腥甜的气息,像陈年的血锈在喉间化开。
地下室的灯坏了,我只能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往里走。冷柜的压缩机嗡嗡作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玻璃罐就摆在最上层,标本悬浮在液体中,蜷缩的姿势像个未完成的梦。
我伸手去碰罐壁,指尖刚触及冰冷的玻璃,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果然在这里。”
程厌声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我猛地转身,茶刀横在身前,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压在我的旧伤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放开。”我咬牙。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我按在冷柜上,后背撞上金属柜门,发出一声闷响。罗盘从他口袋里滑出来,落在地上,指针疯狂旋转。
“温向烛,”他低头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我的,“你每天晚上下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手机惨白的光,像两潭死水。
“你呢?”我反问,“假风水师,真警察?还是……”
茶刀突然往前送了半寸,刀尖抵上他的茶楼的钟在子夜敲响,十二下,一声比一声沉。
程厌声松开手,退后半步,随意抹了把腰间的血,像是感觉不到疼。他弯腰捡起罗盘,铜针已经停了,直直指向玻璃罐。
“知道为什么我找上你吗?”他问。
我没说话。
“因为所有喝过你茶的人,最后都死了。”他轻声道,“除了我。”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他半边侧脸。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细碎的、疯狂的,像冰面下的暗流。
“程厌声。”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你的茶。”最后他说,“我要你亲手泡的,最后一杯。” 腰腹。他闷哼一声,却笑了,掌心覆上我握刀的手,带着我一点点往里推。
“不如你猜猜,”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到底是来抓你的,还是来陪你的?”
血从他指缝间渗出来,温热粘稠,和我的混在一起。
……
炉上的水开了,蒸汽顶起壶盖,发出细碎的撞击声。我舀了一勺茶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上的刻痕——那是一个日期,三年前的今天。
程厌声坐在对面,腰间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血迹在黑衣上洇开一片暗色。他盯着我的动作,目光沉得让人心惊。
“东郊水库的女尸,”他突然开口,“胃里的茶叶和你现在用的一样。”
我的手顿了顿。
“警方化验报告上说,茶叶里含有致幻剂。”他继续道,“但没人知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致幻剂。”
茶汤注入杯中,澄澈的琥珀色,映着炉火的光。
“是记忆。”我接上他的话。
他笑了,眼底却没有温度:“你终于肯承认了。”
我端起茶杯,递到他面前。
“喝下去,”我说,“你就知道真相。”
茶很苦,苦得像是把三年的时间都碾碎了融在里面。程厌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瞳孔骤然紧缩。
我看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看见他攥紧的指节泛白,看见他眼底翻涌的、铺天盖地的黑暗——
那是我亲手埋进去的记忆。
“现在明白了?”我轻声问。
他猛地抬头,眼底一片血红。
“是你……”
茶盏从他手中坠落,碎在地上,溅起的茶水像一滩干涸的血。
————
天快亮了。茶楼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永远都不会停。
程厌声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重量。
“为什么?”他问。
我看向窗外,晨雾正一点点漫上来,吞没了远处的楼影。
“因为有些人,”我说,“必须忘记才能活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温向烛,”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你才是最该被忘记的那个人。”
他的掌心贴上我的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闭上眼,听见他在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可惜,我忘不掉。”
茶凉了。炉里的炭火彻底熄灭,只剩一捧灰白的余烬。
程厌声走了,带走了那支注射器和罗盘。桌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数字——
04:48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明晚这个时候,电话会准时响起。而电话那头,会是三年前就该消失的声音。
我摩挲着茶刀上的血迹,忽然想起他最后那个眼神。
疯狂又清醒,像极了当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