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自在人心,并非小僧所能管的,”玄明摇头,语气沉稳,“贫僧只是在提醒施主,玩弄人性,终将被其反噬,你所取的每一份情绪,都连着一段人生,观其苦而默然,久了,自生亦会离所求之道越远。”
绯月嗤笑,“道?”
身子妖娆地往矮桌前一坐:“我的道,就是集这世间极致之念,淬炼自生,以求永恒。众生的的贪真痴,正是我最好的粮食,至于他人的人生,”她抬眼,眼底一片冷漠,“于我何干。”
玄明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映出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叹息,“既然如此,看来是小僧多言的,”他合十一礼,“告辞。”
“站住,”绯月的声音冰冷的响起,“和尚,你三番两次扰我清净,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玄明转身:“不知施主欲要如何?”
绯月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和冷意:“留下点东西,或者......你也于我做笔交易如何......”
玄明闻言,竟是笑了:“施主说笑了,小僧并无所求,何谈交易?”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云烟般淡去,消失在因果坊内。
绯月盯着他消失的方向,手掌不由得的收紧:“地藏僧......”她低声自语,眼底微起波澜,“真是......碍事。”
她挥挥手,街角的影像瞬间消失,店内重新归于死寂。
玄明离开后,张望轩独自僵立在清晨的街头,周遭的市井喧闹似乎与他毫无关系,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和尚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心尖,“文路虽断,若能放下执念,脚踏实地,或能换得一线生机。”
“可他的生机在哪里?”他只觉前路一片茫然。
浑浑噩噩地走到翰林院,在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以前做梦都像来到的地方,此刻他只觉脚下似有千斤重。
同僚们或是热情,或是疏离的招呼,他都恍若未闻,只麻木地点头回应,他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自那如山的卷案之中,无人来扰。
然而,事与愿违,越不想麻烦,麻烦却越总会自己找上门来。
不到晌午时辰,一位姓孙的编撰便拿着一份文书找了过来,眉头紧锁:“望轩兄,你昨日整理的这份往年摘要,错漏之处甚多,年月、人名、皆有多出错误,吴学士看了甚为不满,责令重核,今日内务必校勘完毕交予我。”
张望轩接过那本文册,手微微发颤,上面确实被朱笔圈出了多处刺目的红圈,若是往常,这等校勘之事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之事,可如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可翻来覆去却发现自己脑中如一团浆糊般,让他越来越焦急,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面前的文案校勘,进展寥寥无几,眼看如此他只觉如坐针毡。
下午时分,另一位与他同科,家境殷实的周姓进士渡步过来,似有拉拢之意地开口:“望轩兄,晚间可有空闲,今科几位同僚相约在安乐坊小聚,听闻侍郎家的下公子也会前来,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兄台锦绣文章,若是能得公子青睐......”
张望轩只觉心脏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锦绣文章,他如今连一份简单的校勘都做不好,又何谈锦绣文章。
他几乎是逃避似的摇头,找借口推托:“周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只是今日在下身体略感不适,恐扫了诸位的雅兴,改日,改日再......”
然不等他说完,周进士脸上的笑容便已淡了下去,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眼神闪躲,明显是有推脱之意,只当他是不识抬举,便打断道:“既是如此,望轩兄便好生将养吧。”说罢,转身边去邀约他人去了。
望着周进士离去的背影,张望轩只觉强烈的屈辱和恐慌涌上心头,他错过了机会,他知道,但他更怕的是。
去了之后该怎么办,在那种场合必定需要饮酒作对,他若去了,肯定暴露疑,倒时他将彻底沦为笑话。
这一天格外地漫长,他最终也没能安时完成校勘,只得硬着头皮去向孙编撰请罪,却只换来对方一声不耐的冷哼和一句:“明日若还是如此,便自去向吴学士解释吧。”
下值时,张望轩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翰林院,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长安繁华的街头,街道两旁的叫卖声、笑语喧哗声,似乎皆与他无关,他只觉自己像个孤魂,与这热闹的街景格格不入,
回到住处,他瘫坐在正房的椅背上,望着外面渐渐沉下去的天色,再次清晰的感知道,那个苦僧说的也许是真的。
他真的是用文思换来的这个功名,而如今,这个功名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是痛苦。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张望轩开始自问自答起来,
和尚说放下,他又该如何去放.....?
去找和尚,对,去找和尚,他定能为自己解惑,可若大的长安,该去那里寻他呢?那和尚也并未说明怎样才能找到自己
难道自己只能在家里苦等,什么也做不了?
不,他要出去找那和尚,哪怕是将长安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此刻他内心的恐惧和担忧让他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家门,先是往早上遇到和尚的地方寻找无果后,他开始在长安街头漫无目地的寻找。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地乱晃,后来更是见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和尚,一度让人将他当成一个疯子。
慢慢地,汗水侵湿了他的衣衫,连发髻也开始散乱,丝毫不见文人该有的风度,他独自一人站在街头,一种名为无助又无力的情绪渐渐将他淹没。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
他就那样跪坐在长安的街头开始啜泣,丝毫不顾来往路人传来的异样眼光。
就在他几乎快要绝望之时,一个在他听来犹如天籁般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在寻小僧?”
张望轩猛地抬起头,发现那个他找了很久的人,就静静的站在离他不远处。
“大师,”张望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抓住了玄明的衣角,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松手,玄明没有躲开,而是任由他拉着。
“大师,大师你救救我,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起贪念,真的不能将我的才学换回来吗?我不要这功名了,我还给她,还给她还不成吗?”
玄明低头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施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先前我已和你说过,交易以成,她从你这取走之物,早已成了她修为的一部分,又叫贫僧如何再能帮你要回来?”
“那......那我就真的完了吗?”张望轩声音嘶哑,带着满腔的不甘与绝望。
“世间之路,并非只有为官一条路,为官之路也并非都需要文彩,你虽失了文采,却并非失去、记忆,而世间之路千千万,皆看施主如何抉择。”
“可我还能做些什么,这些年来,我只读了圣贤书,其它的我......”张望轩茫然的抬头询问,似乎是想从玄明口中得到答案,让他为自己的未来指明一条明路。
玄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安街头热闹的街头,“翰林员内,并非都需要才学,亦需要文书誊录与档案管理者、日常杂务处理者,甚至若是放得下,凭借着一把子力气照样可以糊口,这一切皆看施主自己是否放得下而已。”
“可是,想要放下谈何容易,要是能如此轻易便能放下,那他的交换悠是为了什么。”张望轩表情痛苦又挣扎。
“若施主不肯放下,坚持执迷不悟,怕是迟早会有被拆穿的一日,到时怕不光会祸及自身,还还会连累家人,亦或是陷入更深的执念,再次去那因果坊进行交换,引出更难以让你接受的后果亦未可知,”玄明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玄明的话让张望轩浑身一震,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在翰林院所遭受的种种,眼下自己还未能入了皇上的眼,尚且如此,若假以时日他的事传入皇上耳中,他又当该如何自处,要是皇上认为他在科举中舞弊,到时祸及家人他又该当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父母。
这个认知让他不由得背脊发凉,他不能因为自己让二老遭受无妄之灾,“或许,或许和尚说的是对的。”
“可我,可我......”张望轩还是显得犹豫不决,毕竟要是能那么轻易的放下,他也就不会和因果坊进行交易。
玄明似是看出他的不决,“施主可自行考量,若心有所决时,可再来此处寻贫僧。”说完玄明不在多言,对他合十一礼,转身离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独留张望轩一人坐在原地,久久未有动弹,陷入沉思,放下?谈何容易,但若是不放,前方眼看就是悬崖万丈,他该何去何从。
而此时,那间因果坊内。
绯月正坐在蒲团之上,通过眼前的光圈,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虽说那和尚提醒过她,要她不要再观其苦,但那又何妨,他越是不让自己看,自己就偏要看,她且要看他能耐自己如何。
在听到玄明说的那句“所取走之物,早已化为她修为的一部分,叫他如何取回时,”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随即又轻哼一声“多管闲事”。
同时她也在惊奇,自己靠的是情绪牵引,和交易后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才能每次精准的找到张望轩。
可那和尚呢?凭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在这人海茫茫中,每次都能准确的找到张望轩的。
难不成他也如自己一般可以感知道人的情绪变化?
不,不像,绯月很快便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亦或许是佛门中他她所不知道的神通。
绯月不由得陷入一阵苦恼之中,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突然出现的苦行僧,而他却能轻而易举的找到自己,和自己所交易的对象。
这个认知让她很不爽,要真是这样,那下一次他是否会在自己和他人交易时出手干扰呢?
这种对未知的不确定,和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让绯月对这个和尚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她必须要弄清楚玄明是用何种手段找到自己和与他交易之人的。
她闭上眼睛,开始努力搜索玄明的方位,她到要看看,这个爱管闲事的和尚,到底是有何种神通。
而此刻,走在长安街头的玄明,似有所感,脚步微微一顿,抬头望向天空,似乎已然看穿绯月的窥视之举。
又似乎只是无意之举,只是抬头片刻后,他便低头诵了一声佛号,继续不紧不慢的离开。
而另一头的绯月,也通过玄明的举动,肯定了那和尚有她所不知道的神通,刚刚他显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窥探,却并未点明。
只是不知道是不肖一顾还是对自己的窥探并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