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日,因着这不为人知的原因,张望轩每日去翰林院上值,都只觉度日如年,为怕漏怯,他从不于同僚一起饮宴,渐渐传出他性子孤僻的传言,再也无同僚与他相邀。
而在当值时,他总是会出些错漏,还时常不能完成上官交代的事物,久而久之,翰林院便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不少同僚对他不是不屑便是敬而远之,就连上级也几乎不在给他分派事务。
起初,张望轩还能勉强欺瞒自己,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可他却发现时间越久自己也越接受不了同僚的戏嘘,上官的摇头,以及自己整日的惶恐,让他整夜难免。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张望轩做了一个令所有同僚以及上官都难以理解之事,他自请去了翰林院的书库,做了一个毫无前途的书吏。
这段时日下来,吴学士本还嫌他做事不妥,但现如今听他自请要掉去书库,还很是有诧异。
不确定地询问道:“你要去书籍库?”吴学士诧异地放下手中的笔墨,“张庶吉士,你可是想清楚了?那里可不是什么顶好的差事,若是去了,想再回来便就难了?”。
张望舒低着头不敢看向上首的吴学士,虽然内心还有些许的不甘,但还是喉头发干地回应道:“下官才疏学浅,愿去书籍库整理典籍,现如今之职,合该让能者居之。”
想着这段是时日他时常能听到不少同僚,在一起讨论,以张望轩的才学是如何中举的,说他是走了狗屎运之类的,翰林院有诸多同僚说起他也都是摇头叹息。
吴学仕上下打量了张望轩片刻,心中了然,想来是他自己也听到不少人对他的谈论,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举。
而正巧他最近也正在思考该如何应对此时,不曾想张望轩竟然会提出自请调往书籍库,到也算是懂事,省得他每日看到他文稿错漏之处而烦恼。
思及此,吴学仕便也不再多说,只挥了挥手道:“既如此,你便去吧,我会和那边打好招呼,你明日便去报道吧,莫要再出错。”说完就自顾自地重新拿起笔墨开始注写,显然是不想就此事过多讨论之态。
“多谢大人,”张望轩虽知,此事吴学仕不会阻拦,但确实没想到他却连多过问两句都不曾有,心下不免些许落寞,却不得不看了上首之人一眼后,深深一揖,告辞离去。
而绯月此时,正慵懒地倚在因果坊内的矮几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她看着张望轩从初见时的执着与疯狂,到如今似乎已然慢慢放下一切。
这不由得让她挑眉,脸上漏出一丝诧然之意,“哦,这和尚......还真是奇怪,”
按照常理,以往大多与她交易之人,都会与她有第二次,甚至更多,没想到这和尚出现后,这书生这么快就接受了现实,倒也少见,其关键还在于,经过她这些时日的观察,这和尚似乎也没多做些什么,只与那书生有过几次简短的对话而已。
这似乎超出了她对与她交易客人的认知,也让绯月认知到这似乎并不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这和尚还真是碍眼,居然搅黄了我的客人,还真是令人头疼呢。”绯月低低自语,缠绕发丝的指尖停了下来,对那苦僧有了丝懊恼之意,同时也令她很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阿弥陀佛。”突然,一声佛突兀地自她身后响起。
绯月悚然一惊,豁然转身,只见又是玄明不知何时,又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店内,依旧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依旧是那一副,瞧着令人讨厌的毫无表情的神色。
“你......”见这和尚在自己这因果坊内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绯月只觉心头瞬间火气,再瞧着他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着实令人恼火。
“你这和尚,怎地如此无理,几次三番擅闯进来,是当真以为我不会同你出手是吗?”绯月是真的生了恼意,这和尚似乎丝毫未将自己放在眼里,这个认知让她眸中不由地带了几分冷意,就连那周身冷冽地气息似乎都浓烈了几分。
而玄明对于她的恼意似乎并无察觉,只自顾自地道:“施主误会,小僧并非有意冒犯,而是前来相劝施主,那张望轩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其执着功名,半是觉着世道不公,半是觉着亏对父母供养,如今他肯放下,亦是明了,若他执着如此,恐日后良成大祸危及家人,施主已乱了他因果一次,又何必再时时窥视,欲再次乱他因果。
绯月见着玄明一副悲天悯人的摸样同她解释,心中似乎有一种奇异之感,又觉很是好笑,她忽地上前一步,几乎就要同玄明脸贴着脸,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哦,是吗?大师对他了解得倒是通透。”
突然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与挑逗,“不过,大师你如此三番五次,不经允许便闯入我这因果坊内,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区区的张望轩而已,还是说,你其实......?”
绯月围着玄明转了一圈,她眼波流转,故意拖长了语调,“是借着张望轩的由头,特意前来寻我的?”
玄明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后退,任着绯月打量:“还请施主慎言,小僧前来只为因果,并无其它。”
“哦,是吗?”
突然绯月轻笑出声:“呵......”觉着他这幅一本正经的摸样愈发有趣得紧。
她远离玄明几步,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恼人的蚊虫,“行了,行了,每次都是那几句,你的道理我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满口因果循环,我要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绯月脸上的笑容兀地一收,广袖一挥“出去。”
玄明只觉眼睛景色再次一花,人已经不在因果坊之内,只留空气中残留一句“你管我。”
藏书阁的日子,比张望轩想象的还要枯燥,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找着目录整理书籍归册,若是有人借阅,便记录在册。
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年事已高的王老头,每日除了整理书籍,便是听他唠叨。
王主事年轻时也曾同他一样有过抱负,但与他不同的是王主事是因年轻时得罪了人,才被排挤到此蹉跎了一生。
他睡眼朦胧地拍着张望轩的肩头:“小子,看开点,这长安城啊,尤其是这官场,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这里,挺好......至少清净......”
张望轩默然,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后半生,会如同王主事一般蹉跎一身之时。
转折来于一日下午,他收到了一封家书。
信是一位姓林的县学同乡所代写,这位林同窗当时是和他一同上京赶考的,却和他一样屡试不第。
信的开头是惯例的问候,随即而来的是一个令张望轩如坠冰窟的消息,他的母亲,因着常年劳作以及忧思成疾,如今已经一病不起,现已卧床多日,药石效果也见效甚微。
二老前来县城看病,于他偶遇,所以托他写了这一封家书,望他速速回乡探望。
同时他还在信中写道,自己已然看开,自觉科举无望,决心不再参加科考,亦不愿虚度光阴,现如今已在县学某得一分教学差事,虽日子清贫,但父母在侧,倒也安稳。
他提到当年二人同窗之时,励志日后要为民请命之初心。
他在信中写道:“望轩兄,今兄已身居庙堂,望能秉持你我当年之初心,上不负皇恩,下不愧黎名,伯母之事,吾必定尽力照看,然兄乃为人子,亦当早将高堂接至身侧,让其已享安康。”
信纸从手中滑落,张望轩呆呆地坐在凳子之上,只觉浑身麻木,母亲重病的消息如同一计重锤,敲碎了他的外壳,而同窗那句“秉持当年之志”,更是如一柄尖利的锋刀。
早年曾励志将父母接来长安,安享晚年,可如今自己尚且自顾不暇。
更何谈为民请命,他现下连自己都顾不好,拿什么去顾黎明百姓。
想起年事已高的父母,想起她们为了供自己读书劳累的身影,想起离家时母亲含泪的叮嘱,张望轩只觉愧疚无比。
他得了功名,却失去的一展抱负的能力,如今更是连在母亲病榻前尽孝都做不到,他反问自己,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留在这里继续蹉跎一生吗?
当天下午张望轩便提了辞官呈书。
如他所想的那般,张望轩的辞官异常顺利,上官只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又道了几句可惜,便替他交了辞呈。
张望轩离京那日,已经细雨绵绵的京城阳光大好,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背上简单的行囊,如同他来时一般。
他出城后遇到了早早等候在那里的玄明。
张望轩也并不意外轩明会提前在此等着他 ,只背着行囊上前深深一揖:“大师,小生已经辞官,今日便要回乡了。”
玄明看着他,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想清楚了?”
张望轩点点头,从行囊中取出几本书籍,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想清楚了,如今我已才思枯竭,强留已无益,与其每日惶恐有行差踏错之举连累父母,不如回归故乡。”
“况如今父母年事已高,需要我再旁照料,而我又别无所长,唯有这识字的本领还在,如今回乡,设一蒙学,教小儿识文断字,明些道理,虽不能令其为民立名,但若能引得其中一二走上读书之途,他日未必不能尽我所未尽之事,也算是未曾全然辜负所读之圣贤之书,亦能无愧父母养育之恩。”
玄明静静听他讲完,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能做此想,便是真正的放下了,前路慢慢,施主珍重。”
“多谢大师点化,”张望轩再次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玄明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张望轩身上原本因为贪而变得混乱的因果线,似乎又因为中间连接了另一个而变得顺畅起来,似乎又再次朝着既定的方向所发展。
然后,玄明穆然回头,他发现长安城内有一团因果线开始不住地颤动,似乎马上便有断裂之相。
他眉宇间染上凝重,身形如鬼魅般,在旁人不曾注意之时朝着那因果线颤动之处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