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轩失魂落魄地冲出人群,背后那僧人的目光令他脊背发凉,不停的高慰自己,“疯和尚,那定然是个疯和尚,说的也定然都是疯话。”
他在心中暗骂,什么异常之事,什么根基不稳,全都是那僧人在胡说八道,他张望轩寒窗苦读十余载,今朝高中难道不应当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那僧人的话,却像一根刺般,扎进他内心深处,让他无法摆脱。
很快只见他轻拍了一下自己额头,似是安慰自己,也似是试图将那些奇怪的想法拍出脑外,自言自语的自嘲道,“张望轩,枉你苦读圣贤书十几载,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居然被那疯和尚几句话就乱了心神,当真是不该,眼下最要紧的该是庆祝,对,庆祝。”
将玄明的话彻底抛在脑后,那金榜题名的喜悦悠再度占据了全身,他提挺直脊背,脸上再次出现那压抑不住的笑容。
正当他琢磨着该怎样庆祝一番时,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唤声。
“望轩兄,望轩兄请留步。”
张望轩回头,就见几个平日有些交情,同为此次参考举子的好友,此刻众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红光,快步追了上来。
其中一位姓孙名昭的同乡举人,平时关系与他颇为要好,此刻跑得气喘吁吁的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满是羡慕与兴奋的光芒。
“望轩兄,恭喜高中,”二甲第九名,真是为我们这些同乡涨了脸面,孙昭用力的拍着他的肩膀,此次他自己也已高中,但名次却并不如张望轩理想,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为好友感到高兴。
旁边几人也纷纷围上前来作揖道喜,言辞热烈。
“望轩兄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切莫忘记提携我等一二。”
“是啊,是啊,日后同朝为官,还需望轩兄多多照应才是。”
张望轩被几声恭维包围,早已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他笑着拱手回礼,“哪里,哪里,实乃侥幸,实乃侥幸罢了,说什么提携之话,日后自当相互扶持,相互扶持。”
寒暄间,又有几个衣着体面,看着像是大户人家仆役摸样的人挤了过来,笑容可掬地递上自己主家的名帖。
“张老爷,小的是礼部王主事府上的,我家老爷听闻张老爷今科高中,特在家中略备薄酒,让小的来请您过府一叙。”
“张公子,我家少爷是今科同榜,现于迎宾楼设宴,还请务必赏光。”
一时之间张望轩成了众人吹捧的焦点,他被众人簇拥着,感受着周围人的吹捧,竟有些飘飘然起来。
接下来的时日,张望轩都如踩在云端。
然他却不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望轩竟然被点为了翰林院庶吉士。
消息传出来时,就连张望轩本人都惊呆了,翰林院乃是清贵之地,虽无实权,往后前途不可谓不光明,以他的名次,能得到这份差事,简直是走了好远。
一时间,道贺之人更是几乎踏破了客栈的门槛,就连客栈老板也早已将他安排至店内的上等客房。
先前和他关系颇好的好友更是连连夸赞,“我等就知望轩兄绝非池中之物,今日设宴,定要为兄台好生庆祝。”
张望轩晕乎乎地应承下来,心里那点关于和尚所说的关于因果之事被他彻底抛诸脑后。
是夜,安乐坊翠云阁内。
莺歌燕舞,丝竹管乐,酒香混合着脂粉气,好不热闹。
张望轩做于席间,看着好友同僚们与舞女调笑,行令饮酒,他有些略显不自在,他人敬酒他便喝,他人说笑他便赔笑。
“望轩兄,如今入了翰林院,日后起草诏书,陪侍待讲,可谓是天子进臣,来,我敬你一杯。”孙昭喝得满面红光的向他敬酒恭喜。
张望轩连忙端起酒杯回敬,“多谢,同饮,同饮。”
突然席间有人提议,以高中入仕为题即兴赋诗一首。
众人纷纷叫好,很快便有人开了头,赢得满堂喝彩。
待轮到张望轩之时,他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出来,顿时慌了神,众人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不由得都疑惑的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期待他的高作。
然,他却是额头冒汗,大脑拼命搜索着往日熟悉的诗词典故,却发现脑子的思绪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般,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憋了半天,最终只憋出一句,“诸兄......诸兄高才,在下佩服。”
此话出口,场面顿时有一瞬间的寂静,好在有人机灵,立刻打圆场,“望轩兄谦虚了,想必今日定时喝醉了,那我们今日便不谈诗词,只聊风月,喝酒喝酒。”
接下来,没过多久,张望轩开始正式任职翰林院,这本应是他锦绣前程的开始,然他却发现,似乎一切都和他所设想的不一样。
翰林院的工作,几乎全部都与文字相关,编纂史书,起草诏书......等等。
然他却频频出错。
同僚们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为质疑、轻视,逐渐变为后来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张兄,你这.....这是写的何物,此句前后不通,叫人如何能看懂。”
“张庶吉士,这份文稿还请拿回去重写,错漏之处,我皆以红笔标注,竟有十余处之多,我们是为陛下办差,还请张庶吉士多下些心才好......”
“啧,真不只他是如何考中进士的,又是如何被选为庶吉士的,当真是......”
这些议论如刀一般刺进他的耳里,伤害着他的自尊,让他变得越来越焦急,甚至害怕去上值点卯,他试图再次熬夜苦读,将那些知识再次装进脑子,最终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个诡异的夜晚,那个白衣女子和那杯茶,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难道那个和尚说的是真的?”
不,不可能,可很快他又再次否定这个想法,那是梦,一定是梦。
可......可如果那不是梦呢?
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就如藤蔓一样将他缠绕,让他内心无比煎熬,时常都在思考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极度的痛苦和迷茫,让他再次像起了那个苦僧所说的话,他说......若又不妥,可去寻他。
可他该去何处寻他,他当日也并未言明,这一夜,张望轩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张望轩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浑浑噩噩的准备去上值点卯。
却在刚拐出住所的巷口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最近似有烦悠?”
张望轩猛地一惊,转头看去,之见当日那个和尚,还是穿着当日那件旧衫,静静的站在离他不远处,仿佛早已等候他多时。
张望轩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般,声音离带着哭腔几乎要扑上前去:“大师,您......您怎么在这,你都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玄明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脸上,“小僧,是因感知到因果线变动异常,特来一看,施主,可是遇到何事?”
张望轩再也绷不住了,也顾不得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开始急切地诉说起来:“我完了......大师我完了,我不知道,我写不出东西了......做不出文章了,我的那个梦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玄明静静听完他的讲述,眼中无喜无悲:“施主如今可是相信小僧当日所言了,你失去的是你的不甘和怨恨,而你的不甘皆来自于十年寒窗苦读未能高中,和对别人轻易就能改写你命运的怨恨,你的不甘和怨恨皆是因自己的一身才华而起,你那日所交易的,便是此物,”
虽早有猜测,但当亲耳听到证实,张望轩还是如遭雷击,一瞬间面色惨白如纸。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骗我......她没说会变成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
“她未曾骗你,”玄明语气依旧平淡,“她取走了预定的代价,也实现了你的愿望,当日你也许想到了自己会失去什么,只不过是被执念冲昏了头不是吗?”
“至于失去这些后的你该当如何,不在交易范畴之内,于她而言,不过是银货两讫,因果已清。”
是的,他想到了,想到了,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那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张望轩猛地抬起头,眼睛充满血丝,“大师您既然知道,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的东西要回来,多少钱我都愿意出,或者我用别的东西换,哪怕是寿命也行,对,寿命,用寿命换。”
玄明看着他几近疯魔的样子,轻轻摇头:“痴儿,交易已成,如何能反悔?即便是能,以你如今之心性,再入彼店,不过是以更大的代价换取一时喘息,焉能知道他日你不会再后悔今日之举。”
“那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张望轩绝望地嘶吼。
“也非绝路。”玄明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形容,“文路虽断,如能放下执念,脚踏实地,或能换得一线生机。”
“放下?你说得轻巧,叫我如何能放下,想我十年寒窗苦读,今朝高中,如今我的才学不见,眼看到手的官位也要丢了,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你叫我如何放下?”张望轩情绪很是激动。
“翰林院中,亦非尽是需要才学之处,典籍整理、文档归案、亦或市井之间皆需人手,如何抉择,皆在施主自己。”玄明意有所指的说。
说罢便不再多言,对他合十一礼,转身便融入清晨稀疏的人流之中,独留张望轩一人在原地,低低自语:“生机、放下。”
与此同时,那间存在因果缝隙间的店铺内。
绯月正神情默然地看着街角发生的一切,“这和尚,倒是殷勤。”她轻声嗤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厌烦。
“感知因果变动,梳理因果,乃是小僧分类之事。”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自店内响起。
绯月瞳孔猛地一缩,心中骇然对方竟能轻易锁定她的方位并直接闯入,“你这和尚,当真是阴魂不散,也好生无礼,我这因果坊,岂是你能随意来去之地。”
“小僧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方才感知施主再次窥视那书生心绪,特来提醒,既已银货两讫,又何必再观其苦?平添烦扰,于你修行亦并无用处。”玄明语气依旧是不紧不慢,似乎是在与好友交流。
绯月像是听什么笑话,唇角讥讽弧度更深:“怎么?和尚是在为他打抱不平,还是专程来说教我的,我收我的货,看我的戏,于我修行又无关系又与你可干?莫非这长安之事,皆归你管?”
“再者,你怎知对我修行无益,说不准那天他又将成为我的客人呢?”绯月此话甚是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