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娮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决定回家的。
前一晚她做了个梦,梦里一半是任芹站在家门前的槐树下,举着冒热气的槐花糕喊她名字,一半是祈盛在风雪里转身的背影,那把银色网球拍在他手里晃出冷硬的光。醒来时枕头是湿的,窗外的雪光映得房间亮如白昼,苏沂的雪下了太久,久到她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忽然就抑制不住地想家。
给书店店长发了辞职消息,对方秒回“小姑娘随时欢迎回来”。收拾行李时,她在衣柜深处摸到那件深灰色围巾——去年冬天祈盛送的,说是书店空调太足,进出容易着凉。指尖抚过柔软的羊毛纤维,能想起他递过来时耳尖发红的样子。犹豫了三分钟,还是叠成整齐的方块,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上面压着厚厚的毛衣。
任向舟打来电话时,公交刚驶离站台。“怎么突然要走?”表哥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沉稳。
“想我妈了。”络娮吸了吸鼻子,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雪景,体育学院那栋灰色公寓楼一闪而过,“苏沂的雪太大了,埋得人喘不过气。”
“我让阿姨给你留着排骨。”任向舟没多问,“到了站给我发定位,别逞强拖箱子。”
挂了电话,公交刚好拐过书店所在的街角。络娮望着玻璃门上凝结的冰花,想起祈盛在那里低头看书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层细雪。心脏轻轻抽痛了一下,她赶紧别过脸,看向窗外纷飞的雪粒。
回家的高铁要坐两个小时。窗外的积雪渐渐变薄,最后只剩田埂上零星的残白。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以为是任向舟,掏出来却看到张琪发来的消息:“听说你回家了,是不是姓祈的欺负你了?”
络娮对着屏幕笑了笑,回:“想我妈做的糖醋排骨了。”
张琪发来个掀桌的表情包:“等我回去揍他!”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片段——祈盛在书店接过热水时指尖的温度,他被苏羽质问时紧绷的下颌线,他说“别再联系了”时眼底的荒芜。像碎玻璃渣子,藏在雪地深处,看着不显眼,踩上去却能划出血。
火车到站时,暮色正漫过临安的青石板路。任芹裹着驼色围巾站在出站口,看到她就红了眼圈,拉着她的手反复摩挲:“瘦了,手怎么这么凉?”
“妈,我不冷。”络娮笑着抱上去,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肥皂香,连日来的紧绷忽然就松了,眼眶也跟着热起来。
小黑蹭地跳上行李箱,尾巴卷着她的手腕打圈。餐桌上的糖醋排骨冒着热气,琥珀色的汤汁裹着排骨,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味道。任芹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快吃,凉了就不香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任芹给她盛汤时随口问,“不是说要在书店打工吗?”
络娮扒着饭含糊道:“想你了呗。” 心里却掠过祈盛最后撞在她肩膀上的力道,那下撞击很轻,却像在她和苏沂之间划了道鸿沟。
接下来的几天,络娮活得像只冬眠初醒的猫。清晨被任芹煎蛋的香味叫醒,午后搬个藤椅坐在阳台晒太阳,看小黑追着光斑跑,偶尔也会跟着络仲恒去冬钓。任芹从不问苏沂的事,只是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菜,仿佛能用食物把她心里的窟窿一点点填满。
她确实很少想起祈盛了。临安的阳光是暖的,带着草木香,把苏沂雪地里的寒意一点点焐化。只是偶尔整理旧物时翻到半截没写完的程序代码,或是看到体育新闻里闪过网球比赛的画面,心脏还是会猛地一缩,像被细密的针轻轻扎了下。
大年初五那天,络娮去给高中老师拜年,路过临安一中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校门没锁,门卫大爷认识她,笑着问“放假回来啦”。她点点头,沿着熟悉的林荫道往里走。操场还是老样子,红色的跑道褪了色,篮球架上的篮网破了个洞。教学楼的墙重新刷过,雪白得晃眼,却掩不住那些刻在记忆里的痕迹。
她走到高三(3)班的窗外,往里看。桌椅摆得整整齐齐,黑板上还留着“距离高考还有100天”的字样,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恍惚间,好像能看到那个埋头刷题的自己,看到潘玥偷偷塞给她的糖,看到……祈盛站在门口。
心脏轻轻抽痛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蛰了。
她转过身,想离开,却撞进一个带着画板的怀抱里。画具散落一地,铅笔滚得老远。
“对不起!”络娮连忙蹲下去捡,抬头时,却愣住了。
对方也在捡画具,听到她的声音,动作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是宋添。
他比高中时高了些,头发留长了,用一根橡皮筋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穿着件米色的羊毛衫,浑身上下透着股艺术生的散漫气质。
“络娮?”宋添也认出了她,眼睛里闪过极快的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真的是你?我刚才画操场,恍惚觉得像回到那年,你总抱着画板从这里经过……”
“宋添……”络娮看着他,心脏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高中毕业后,他们就断了联系,朋友圈里关于他的动态少得可怜——她刻意不去关注,就像刻意把那段模糊的情愫,连同画具上的炭粉一起,掸落在了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添把画具拢到一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回来看老师?”
“嗯,刚去了办公室。”络娮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的画板上,“你呢?来画画?”
“对,”宋添举了举画板,上面是操场的速写,线条比高中时老练许多,“我们学校有个采风作业,就回来了。看到这跑道,我还想起高一画展活动,你写生时被人撞倒了,我扶你起来,你护着怀里的画册……”
络娮垂了垂眼。那些细节,她自己都快忘了,他却记得这么清楚。可也就是高一那年画展后不久,有些东西就变了。她开始躲着他,画室里遇见也只是点头,何小悠再拿他们开玩笑时,她会生硬地打断。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察觉到那份少年心思里藏着的慌张,或许是预感到两条路终会分叉,不如早早别过。
“你……考上美院了?”她岔开话题,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平静。
“嗯,A大美院,油画系。”宋添说起这个,眼睛里亮得像盛了星光,“没辜负那时候天天泡在画室的日子。”
“挺好的。”络娮由衷地替他高兴,也真的觉得“挺好的”——他沿着自己认定的路,走得坦荡又明亮。
“你呢?”宋添问,“听说你去了苏沂?沂师大?”
“嗯,计算机系。”
“厉害,”宋添挑眉,带着点当年那种没心没肺的熟稔,又很快收住,“高二那时候,说好要一起学美术的,你后来怎么……”
“后来有点事,就改了。”络娮轻描淡写地带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汽水瓶身。
宋添没再追问,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卖部:“去买点喝的?我请你。”
学校小卖部还开着,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阿姨,看到宋添,笑着招呼:“小添?好久没见你啦,高中时总看你跟个女同学一起,买橘子汽水来着。”
宋添的脸颊微微泛红,络娮也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宋添买了两瓶橘子汽水,递给络娮一瓶,小声嘟囔:“阿姨记性也太好了……”
两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脚悬在半空,看着空荡荡的跑道。汽水“呲”地被拧开,气泡破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校园里格外清晰。
“其实高一下学期,我去画室找过你几次,”宋添忽然说,声音放得很轻,“你都不在。”
络娮握着汽水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后来何小悠说,你不太想理我了。”宋添侧过头看她,眼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络娮飞快地摇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愧疚,释然,还有些说不清的怅惘,“那时候……我自己没想清楚一些事。”
“哦。”宋添应了一声,又笑了,像要把那点莫名的尴尬驱散,“现在想清楚了?”
络娮看着远处教学楼的灯火,像撒在黑夜里的星子。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吧。”
算是明白了,有些靠近是本能,有些疏远也是;算是明白了,少年时的心动像速描里的线条,干净却也脆弱,经不起太多犹豫和拉扯。
“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宋添说,“采风作业差不多完成了。”
“这么快?”
“嗯,学校有画展,得回去准备。”他看着络娮,“你呢?什么时候回苏沂?”
“过两天吧。”
“那……保持联系?”
“好。”
离开咖啡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街的灯笼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金子。
“我送你回家吧。”宋添说。
“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很近。”络娮摆摆手。
“那好吧。”宋添站在原地,看着她,“到了苏沂,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络娮转身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宋添还站在原地,冲她挥了挥手。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温柔的剪影。
她心里很平静,像被风吹过的湖面,虽然还有涟漪,却不再汹涌。那些高一时没说清的别扭,没走完的靠近,都像被这晚的风,轻轻抚平了。
回到家,任芹正在看电视。看到她回来,问:“去哪了?这么晚。”
“碰到高中同学了,聊了会儿。”络娮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是那个画画的男生吧?”任芹笑着说。
“嗯。”络娮笑了,“你还记得。”
“挺好的,”任芹拍了拍她的手,“多联系联系,老朋友不容易。”
络娮点点头,没说话。她拿起手机,点开宋添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今天发的,是那幅操场的速写,配文:“故地重游,偶遇故人。”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小黑身上,它睡得正香。
回苏沂的高铁上,络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手机震了一下,是宋添发来的消息:“到学校了跟我说一声。”
她回了个“好”,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点开他的朋友圈,那幅操场速写的评论区里,何小悠留了言:“宋大画家,画里少了个人吧?” 宋添回复:“嗯,少了当年总抱着画板经过的身影。”
络娮把手机锁屏,望向窗外。
日子像苏沂回暖的天气,渐渐有了暖意。她和宋添偶尔会在微信上聊天,他会发自己新画的作品给她看,有美院的画室一角,有街头的行人速写,偶尔也会拍临安老街的照片,说“路过,想起你了”。
络娮会回他苏沂的樱花,回图书馆的窗外景色,也会吐槽编程课的难题。这种联系,轻松又自然,像溪水漫过石滩,没有惊涛骇浪,却有持续的声响。
五一假期前,宋添突然发来消息:“我有个画展,在苏沂市美术馆,周末有空吗?”
络娮犹豫了一下,回:“有空。”画展那天,宋添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站在自己的作品前,阳光透过美术馆的玻璃顶落在他身上,像一幅生动的肖像画。他看到络娮,眼睛一下子亮了,迎上来:“你来了。”
“你的画……很厉害。”络娮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油画,画面是雪夜的校园,角落里有个模糊的女生身影,抱着画板,正是高一时的自己。
宋添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又转回来看着她,语气是难得的认真:“这幅叫《未完成的速写》。”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络娮,高一那年,我没画完的,不只是素描头像。”
络娮的呼吸一滞,抬头看他。宋添的眼神坦诚又带着点紧张,像当年那个在画室里偷偷看她的少年,却又多了几分成年人的笃定。
“我一直没忘。”他说得很轻,却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后来没联系,是怕打扰你,但心里一直给你留着位置。”
络娮怔住了,心里又酸又软。她想起祈盛,想起他说的“向前走,别停”,想起他转身走进风雪的背影。那片冰封的过去,她努力过,靠近过。
但有些冰原注定难以融化。
而眼前的宋添,像春日里的阳光,带着画室的松节油味和少年时的熟悉感,向她伸出了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酝酿已久的决定。然后,她看着宋添,轻轻笑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宋添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被点燃的烛火。他小心翼翼地,像怕碰碎什么似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传来,温暖而踏实。络娮看着宋添眼里的自己,清晰而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