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添在一起的日子,像初夏的风,暖得恰到好处。香樟树的碎影落在宋添的帆布包上,晃成一片流动的绿,他单车铃铛偶尔叮当地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安逸得让络娮几乎要忘了那些关于风雪和冰原的记忆。
宋添会骑着单车来接她下课,车篮里装着刚买的草莓,鲜红的果实沾着晨露,衬着他米色帆布包上蹭到的油画颜料,像幅被阳光晒得发暖的画。
他们会沿着护城河边慢慢骑,宋添哼着不成调的民谣,尾音被风揉碎了飘远,络娮靠在他的后背,能闻到他衬衫上松节油混着阳光的味道,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像有只温顺的小兽在轻轻呼吸,心里踏实得像被羽毛轻轻覆盖。
他的画里开始频繁出现她的身影。图书馆那幅里,她皱眉时眉峰的弧度被描成浅金色,键盘反射的光在画布上碎成星星;阳台那幅更妙,小黑蜷在她腿上,尾巴尖扫过她的脚踝,而她垂眼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宋添偷偷画的小太阳。
笔触软得像棉花糖,色彩亮得像浸了蜜,络娮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红了眼眶——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这样被温柔包裹的存在。
宋添会带她去美院的画室,夕阳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光。他给她看准备全国大学生美术展的草图,那是一组关于“记忆容器”的系列速写,纸页边缘还沾着没擦净的炭粉。“我想把那些容易被遗忘的瞬间,用线条抓下来,”他指尖点过其中一页,上面是颗半融化的橘子糖,“就像你高中时落在我素描本上的橡皮屑,就像你刚才进门时带进来的槐树叶,我都想把它们融进画面里。”
络娮笑着捶他:“你这是艺术还是拾荒?”
“艺术源于拾荒嘛。”宋添握住她的手,按在速写本上,纸页的粗糙蹭过她的掌心,“你看,现在我的‘记忆容器’里,最重要的部分,是你。”
那一刻,络娮觉得心脏被填得满满的,连呼吸都带着草莓汽水的甜味。她想,或许这样就够了,安稳的,温暖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然而,安逸的时光像薄冰,看似坚固,却经不住现实的轻轻一敲。
裂痕是从宋添准备全国大学生美术展开始出现的。
那天晚上,络娮的兼职结束后,她没回宿舍,而是回了任向舟给她安排的闲置房。宋添在络娮的屋子里待到很晚,台灯的光在他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作品细节图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笃笃声敲得人心慌。络娮给他泡了杯热牛奶,瓷杯壁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微缩,凑过去看:“怎么了?作品有问题?”
“不是,”宋添揉了揉太阳穴,指腹蹭过眉心的褶皱,语气带着点疲惫,“是老师说,这次画展后,南青有个艺术区有短期驻留交流的机会,能跟挺多知名艺术家接触……那里老厂房改造的画室特别棒,阳光从铁窗照进来,能在画布上投出栅栏的影子,我很想去。”
络娮端着牛奶的手顿了顿,杯沿凝的水珠滴在桌面,敲出轻得像叹息的声响:“南青?”
“嗯。”宋添转过头看她,台灯的光在他瞳孔里晃成一小团暖黄,眼神里带着期待,又有些犹豫,像怕碰碎什么似的,“络娮,你……怎么想?”
络娮愣了一下,计算机的课程表在脑海里摊开,密密麻麻的代码课、实验课像张网。暑假她本想回临安,陪任芹摘槐花都想了很久,“我应该就在苏沂待着吧,课挺多的,而且……爸妈也不希望我走的更远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像隔了层雾。
宋添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我知道南青离家远,你课也忙……但那机会真的很难得,是我高三画到凌晨三点时,在招生简章上圈过的地方。能接触到最前沿的艺术想法,对我以后创作特别重要。”
“我明白。”络娮低下头,搅动着杯里的牛奶,奶白色的漩涡转得她眼睛发花,“你的梦想很重要。”
“那你呢?”宋添的声音又低了些,几乎要被电脑风扇的嗡嗡声盖住,“络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待一段时间吗?哪怕就暑假?你可以在那边找个短期实习,或者……就当陪我?”
“宋添,”络娮打断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尾音还是发颤,“计算机的短期实习,苏沂的互联网园区机会更多,也更对口。而且暑假我本来想回家陪陪我爸妈……”
她看到宋添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连带着他眼下的青影都重了几分。他没再说话,只是把图片页面最小化,点开了一个绘画软件,画笔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涂画,调出的蓝色越来越深,像浸了水的墨。
络娮也坐回自己的书桌前,打开编程作业,代码却像团乱麻,if和else绕来绕去,怎么也理不清逻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疏离,像两滴水珠落在同张纸上,却始终聚不到一起。
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因为“未来”产生分歧。宋添的世界是画布、颜料、远方的艺术区,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浪漫的冒险;而她的世界是代码、逻辑、稳定的生活,像精密运转的齿轮,容不得太多偏差。
原来,即使是看似契合的两个人,也可能在人生的岔路口,走向不同的方向。
这种感觉,莫名地熟悉。
络娮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没看完的体育杂志上,封面是一场网球公开赛的照片,绿色的场地泛着水光,白色的球悬在半空,像道闪电劈进她的记忆里。
苏羽和祈盛。
书店里的冷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苏羽的哭腔和祈盛指节泛白的样子在眼前重叠。他们曾经那么好,网球是他们共同的语言,共同的信仰。可最后,还是因为那道过不去的坎,因为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确定,分道扬镳。
苏羽想要的从不是赛场的荣光,而是他看向网球时,能分半分眼神给她;是他谈论战术时,能记得她昨天说过想吃城南的草莓蛋糕;可祈盛却把网球当成了全部,他的世界里只有训练、比赛、输赢,苏羽的期待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连涟漪都没能惊起就沉了底。
方向不合,原来真的能把感情撕裂。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络娮赶紧低下头,假装揉眼睛,把泪水擦在袖子上,羊毛纤维吸走了湿意,却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
她和宋添,不也是这样吗?宋添向往着更广阔的艺术天地,像苏羽曾渴望过的陪伴与在意;而她,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像祈盛一样,眷恋着熟悉的安稳,对未知的远方,有着隐秘的退缩。
更让她心慌的是,在宋添提出去南青的那一刻,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而是“我课多”“要回家陪妈”。这种下意识的退缩,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懦弱。
她忽然又想起了祈盛。
想起他说“我配不上你的光,也怕你的光进来。”时,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转身时,背影里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是放下,是认命,是把自己困在过去,用平静做铠甲,拒绝任何人靠近。
她追逐了祈盛这么久,从高中时惊鸿一瞥的实习老师——他站在操场边,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侧脸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到大学时体育学院里沉默的研究生,他坐在图书馆角落看战术书,手指划过书页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她像追逐一颗遥远的星星,以为靠近了就能感受到光和热,到头来却发现,那星光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影,那星星本身,早已是一座冰封的孤岛。
这场追逐,像一场漫长的梦。
她曾经因为这份“喜欢”,努力去了解网球,去查那些拗口的战术术语,去在苏沂这座本不属于她的城市里停留。她把这份感情当成了某种信念,支撑着自己从压抑的高中走到相对自由的大学。可现在,梦要醒了,信念似乎也摇摇欲坠。
络娮趴在书桌上,肩膀微微颤抖,额头抵着微凉的桌面,能闻到木头混着旧书的味道。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泪,在桌面上洇开小小的光斑,冰冷刺骨。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祈盛,其实是一类人。
他们都有着自卑,却又不自知。祈盛的自卑源于那场失败和伤痛,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光明;而她的自卑,或许源于对“不同世界”的敬畏,源于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普通”配不上祈盛的“特殊”,也配不上宋添的“热烈”。
他们都习惯了逃避。祈盛逃避过去,逃避苏羽,逃避可能的幸福;而她,逃避对祈盛真正的心意:是心疼,是理解,是想陪伴的冲动,却不敢承认,逃避和宋添之间关于未来的分歧,甚至在刚才,下意识地用“课多”“陪爸妈”作为借口,回避需要共同面对的挑战。
明明渴望温暖,却又害怕被温暖灼伤;明明向往光,却又怕光太亮,照出自己的怯懦和不堪。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心脏,疼得她喘不过气,连带着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宋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放下了画笔,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轻响。他轻轻走到她身后,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指腹带着颜料的微凉,轻轻拍了拍:“络娮,对不起,我是不是……太急了?”
络娮摇了摇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棉花堵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砸在编程课本上,晕开小小的墨痕。
宋添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她,房间里只有她压抑的呜咽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鸣,远远的,像谁在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络娮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头,看到宋添担忧的眼神,睫毛上还沾着泪光,心里充满了愧疚。
“对不起,”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是因为你……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别的事。”
“没关系。”宋添蹲下来,平视着她,台灯的光在他瞳孔里漾成温柔的湖,“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但如果你想说,我在这里。”
络娮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关于祈盛,关于那些深埋的情绪,她依然无法轻易说出口。它们像被锁在盒子里的秘密,连她自己都还没完全理清楚,钥匙被丢在了苏沂的风雪里。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模糊的说法,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布料起了细密的褶皱,像她此刻拧成一团的心。
宋添伸出手,擦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像一片柔软的羽毛扫过:“累了就休息。不管怎样,我都在。”
他的话像一剂温柔的良药,暂时缓解了她的疼痛。络娮点了点头,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很暖,能把她冰凉的指尖都焐热。
可心里那片刚刚被触碰的、关于祈盛,关于自我,关于逃避的沼泽,却开始缓慢地蔓延,像雨后的青苔,悄无声息地爬上墙角,提醒着她,有些问题,不是靠逃避和转移注意力,就能真正解决的。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苏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温柔的海,只有体育学院那栋灰色公寓楼的方向,暗沉沉的,像块没被照亮的拼图。络娮靠在宋添的肩膀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心里却一片混乱,像被风吹乱的速写本,页脚卷成了不安的弧度。
她知道,和宋添之间的那道细微裂缝,不会因为今晚的眼泪和安慰就消失。而她对祈盛的执念,也像一颗种子,在裂缝里,悄然埋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