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娮在书店整理新到的体育期刊,指尖划过一本《网球天地》的封面时,动作顿了顿。封面上的运动员正奋力起跳扣杀,阳光在他汗湿的发梢上跳跃。
她把杂志插进书架,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暖意,很快被窗外呼啸的寒风卷走。
他说“我会去当志愿者”,那个带着生涩微笑的表情在她脑海里打转。她甚至找了些关于青少年网球教学的资料,想着或许能帮上忙,却迟迟没敢发给他。
书店的风铃突然响了,清脆的声音里带着点急切。络娮抬头。
是祈盛。
他穿着一件灰色羽绒服,拉链拉到顶。眼窝有些凹陷,眼下是淡淡的青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他径直走向体育理论区,指尖在书架上滑动,最终停在几本关于网球战术分析的书前,抽出一本翻了起来。
络娮端着刚泡好的热水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学长。”
祈盛转过头,看到她时,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化开一点浅淡的笑意。“你在忙?”
“还好。”络娮把水杯递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冰凉的,“在看战术书?”
“嗯,”他接过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公益赛的孩子们基础参差不齐,想看看有没有适合初学者的训练方法。”
“需要我帮你找些编程相关的资料吗?比如简易的动作分析小程序?”络娮说完就有点后悔,怕自己太主动,反而会让他退缩。
但祈盛没有回避,反而认真地想了想:“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络娮连忙说,“我正好在学图像识别,或许能用上。”
他看着她,眼睛里的笑意深了些,像冰雪初融的湖面:“麻烦你了。”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铃发出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寒风裹挟着雪花灌进来,吹得书架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一个穿着米色大衣的女人站在门口,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锐利。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书店,最终精准地落在祈盛身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祈盛。”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破了书店里刚刚缓和的空气。
祈盛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苏羽,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她往前走了两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打着什么。她的目光扫过祈盛手里的书,又落在络娮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最后重新转向祈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再不来,是不是就要看着你在这里扮演热心学长,对着一本网球书假装岁月静好?”
络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她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眼底那团混杂着痛苦和愤怒的火焰,瞬间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个让他收起网球帽、放弃网球的人。那个在他心上刻下深深伤疤的人。
祈盛的声音冷得像冬日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苏羽忽然提高了声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狠狠砸在旁边的收银台上。布帛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把网球拍。
拍框边缘有些磨损,拍线却保养得很好,看得出主人曾经对它的珍视。它撞在坚硬的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旁边的笔筒都倒了,钢笔滚落一地。
络娮的呼吸一滞,注意到祈盛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这把球拍烫到一样,猛地别开了视线。
“你说与我无关,”她指着那把球拍,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字字尖锐如刀,“那这个呢?你敢说它与你无关吗?你敢说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拿着同款球拍,在赛场上并肩作战的吗!”
祈盛的指尖抵在身后的书架上,指腹用力到泛白,却没有再后退半步。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喉结无声地滚动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书店里回荡,像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
“你不敢,”苏羽步步紧逼,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他,“你连看都不敢看它!你当年不是很骄傲吗?不是说网球是你的命吗?不是说我放弃就是懦夫吗?那你现在躲什么?”
她抓起那把球拍,强行塞进祈盛手里。祈盛像触电一样想甩开,却被她死死按住手腕。苏羽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你拿起来啊,像当年一样挥一下给我看看啊!你不敢了?你怕一拿起它,就想起我走后你怎么放弃了省队名额,想起……”
祈盛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却没有嘶吼,只是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冷硬的克制:“别说了。”
“我偏要说!”她的眼泪掉了下来,“组织周末去露营,说好了一起看星星,你说要练反手;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我喜欢的乐队演唱会门票,你说省赛前要封闭训练;我说考完试去邻市看展览,你说队里临时加了对抗赛……”她的声音哽咽了,“祈盛,我的所有邀请,在你眼里都不如一场普通的训练重要。”
祈盛站在原地,后背挺得笔直,只有指尖掐进掌心的力道泄露出他的隐忍。顶层的书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他脚边,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人,眼神里翻涌着痛苦和被戳穿的狼狈,却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露出一丝脆弱,像块被冰雪冻硬的石头。
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更紧,指尖掐进掌心的力道几乎要出血,却一个字也没说。那些被指责的瞬间像潮水般漫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你连辩解都懒得说了吗。”苏羽见他沉默,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我当年说不打网球,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我突然懂了,你心里网球永远是第一位,我从来都只是备选项。”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网球拍,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磨损的拍框,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我看到海报上你要去当网球公益赛的志愿者了。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又要为了球,拒绝掉所有身边人的温度?”
祈盛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像根弦。他的目光落在那把网球拍上,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像冰锥一样刺进心里,却没让他再后退半分。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像被寒风冻住的湖面。
苏羽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你还是不敢面对。”
她把网球拍往祈盛怀里一扔,转身就往外走。“这把球拍还给你,你的网球,你自己留着吧。”
书店的门被甩在身后,发出一声巨响。
祈盛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网球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拍柄上的防滑胶带已经老化,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像在提醒他那些无法磨灭的过去。他站在一片狼藉的书架前,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里面翻涌着绝望,却被一层厚厚的冰层冻住,表面只剩下死寂的冷。
络娮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看着祈盛挺直的背影,看着他手里那把像烙铁一样的网球拍,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和他眼底冰封的痛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心里的伤疤从来都不是一道,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一片。苏羽的出现,不是揭开了伤疤,而是直接撕开了他结痂的皮肤,露出了底下还在流血的血肉,而他选择用更坚硬的冰壳把自己裹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祈盛才慢慢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络娮。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温和,没有了面对那人时的隐忍,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淡。“你看到了。”
络娮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她看到的不是这样,想告诉他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缺点。
但祈盛先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这就是我。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人。”他举起手里的网球拍,像举起一个罪证。
络娮的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你不是这样的,学长……”
“我该走了,”祈盛打断她,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窗外漫天的风雪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络娮,你的世界那么干净,不该被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弄脏。”
“对不起,公益赛我不会去了。最近……别再联系了。”
说完,他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书,小心地放回书架上,没再看络娮一眼,转身就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他的肩膀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络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那个刚刚还对她露出浅淡笑意的人,那个说想试试重新拿起球拍的人,就这样被过去的巨浪彻底卷走了。
书店里一片狼藉,散落的书页上还留着他的指纹,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泪水混合的味道。络娮蹲下身,慢慢捡起地上的钢笔,指尖冰凉。
那天下午,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络娮给祈盛开了很多次消息,问他“还好吗”,都石沉大海。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裹紧了羽绒服,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体育学院的研究生公寓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确认他还好,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这些。
体育学院的公寓楼在校园最北边,离络娮住的地方很远。她走了很久,才看到那栋孤零零的灰色建筑。公寓楼里没亮几盏灯,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她在楼下站了很久,雪花落满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就在她快要冻僵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里出来。
是祈盛。
他没戴帽子,头发上结了层薄冰,脸色比刚才在书店里还要白。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网球拍。他的脚步很稳,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学长!”络娮忍不住叫住他,声音在风雪里打着颤。
祈盛转过头,看到她时,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你怎么来了。”
络娮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发酸,“我担心你。”
“担心我……”祈盛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啤酒和网球拍,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悲凉,“担心我会拿着这把拍子去砸墙,还是担心我会喝得酩酊大醉?”
他的话像冰锥一样扎在络娮心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祈盛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是疲惫和冷淡,“络娮,我心里的这些东西,已经跟我融为一体了。”
他举起那把网球拍,拍框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这是我的伤疤。你靠近了,只会被它传染,变得跟我一样。”
络娮哭着说,“我从来没觉得!我就是……不想看到你这样……”
“够了。”祈盛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沙哑,打断了她的话,“公益赛的事情,很抱歉失约了。”他顿了顿,“别管我了。你往前走,过你自己的日子,别回头。”
他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那把网球拍在他手里晃动着,拍线切割着寒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泣。
络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深处,眼泪模糊了视线。寒风灌进她的领口,冷得她浑身发抖,却比不上心里的那股寒意——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沉入深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苏羽的出现,不仅仅是揭开了他的伤疤,还把他重新拖回了那个充满争吵和痛苦的过去。他刚刚对网球燃起的那一点点微光,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那一点点缓和,都在这场风暴里被彻底碾碎了。
那天晚上,络娮一夜没睡。她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雪下了又停,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她想起祈盛在书店里说“麻烦你了”时的笑意,想起他握住网球拍时颤抖的手指,想起他最后那句“别回头”里的决绝,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那天后,络娮在校园里碰到过他几次,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敢向前。他的开题报告通过了,络娮从体育学院的公告栏里看到了他的名字,没敢给他发消息祝贺。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络娮收到了祈盛的一条消息,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向前走,别停。”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回了个“好”。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在冰上,却又重得让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