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二月春风抽芦芽。
“好孩儿,我不能亲自送你去陆家,但我已托人嘱咐了陆夫人,你但凡受了委屈,尽管至书与我。”
王楚君拂过她鬓角,满脸都是长辈的怜爱和疼惜,“照顾好自己……”
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眼眶,她知道的,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一日,她必须,必须坚强起来。
坚强地活下去,等到圣上为她邓家平反的那一天,等到不知何时才会有的亲人团聚,等到庐陵王萧锵自食恶果的那一朝!
“……我会的,王妃……妾身,谢王妃这些日子的照料──”
邓烛朝王楚君俯身下拜,被王楚君一把拦住,“无须如此,无须如此……”
二人相距颇近,王楚君的面上满是憔悴,邓烛心下一跳,她知晓怀胎十月是极为辛苦之事,更妄论王楚君本就身子骨弱,又是为邓烛的事忧心,又是要肩着江夏王府的内务,哪里吃得消?
她面上不显,暗自发誓,自己往后定会坚强地活着,好好活着,不再劳烦王妃,甚至……相报于她。
“王妃注意身子,勿忧心操劳。”邓烛抿唇,极力作得坚强模样,谁知落在王楚君眼里,更叫人心疼。
“妾身去了。”
邓烛再拜,登上牛车,最后望了一眼于她有恩的王楚君,壮哭易水般地,最终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
车帘掩窗,心慌慌。
她到底还是害怕的,陆家在朝野间的风评参差不齐,在外有‘放荡’之名的陆泾,传闻中山魅转世的陆芸,还有她那素未谋面、不知晓究竟会对她如何的陆小郎君。
尽管在江夏王府,殿下与王妃都告诉她,那恶名不实。
归根结底,是对往后无常的恐慌罢。
她知道这不由己,亦知晓,自己不能软弱。
她逼着自己想起家中亲人的脸──这是他们而今仅留给她的东西了。
邓烛至江夏太守府邸时,已至三晡时分,天昏云暗,太守府邸早早地挑起了灯笼。
得了消息的婢子与门人老早就候在了角门前,将她自牛车上接了下来。
绛色的灯笼在府邸门头摇晃,在暮色中透着一股子暧昧,看着暖,却总觉着里头藏着一只凶兽,要将人生拉硬拽,拖到暗处嚼得粉骨碎身。
“邓娘子,夫人在厅中,请随小的引您拜见。”
“……有劳了。”
邓烛努力撑起一副得体模样,但手还是忍不住地捉紧了披风,拢在自己周身。
时花石方兴,垒石造景,在文人雅士当中颇为盛行,邓烛一面走,一面打量,松竹野石森森,原本颇有些意趣的景,而今在她眼里也变得狰狞可怖。
“娘子冷么?可要手炉?”
邓烛险些被突然出声的婢子骇了一跳。
“不、不必,多谢。”
她这模样倒叫一旁替她引路掌灯的婢子笑了,“娘子何必这般惶恐,夫人并非尖酸刻薄之人,特地嘱咐我们这些做事的待娘子上心些。”
“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便是。”
邓烛讷讷摇头,“不……不,我没有什么……”
婢子见她当真怕生,也只是和缓地笑笑,带着人走快了些。
几经折廊,陆芸的别院自蒲桃架后转现出来。
风华绰约的妇人立于檐下,似是已经候她多时。
邓烛愈加惶恐,她而今是罪臣之女不说,于情于理,普天之下也不可能由内宅的夫人站在屋檐下等一侍妾的道理。
且她知晓,陆泾与陆芸当年为了两厢厮守,与多少人作对过,连她一在闺阁中的女儿家都知道,二人成婚后,陆泾从不近旁人,莫说纳妾,连那乐伎伶人的歌舞都不愿意赏。
外头都传陆夫人,极为善妒。
“邓小娘子?”
陆芸见邓烛半晌没有反应,忖着她应当是个怕生的,踏雪而来,须臾行至邓烛面前,再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被陆芸握在了手中。
“手这么凉,怎么不拿个手炉给邓小娘子暖着?”
邓烛一怔,才想起应当行礼。
“欸──”
陆芸拦住她,和缓了眉眼,温柔地‘埋怨’,“这地上扫了雪,还结了霜,哪有这样直挺挺地往下拜的?也不怕伤了膝盖?进屋里再说。”
“……妾、妾身多谢夫人体谅。”
邓烛喉头不可控地耸动,声音还是发着颤。
陆芸越瞧越心疼,朝底下吩咐道:“去,去拿些温汤点心,果脯蜜饯之类的东西。”
“来,你我进屋说话。”
邓烛乖顺地叫陆芸牵着进了屋,眼角余光瞥见案上早就放着了点心,只是怕饮子凉了,才刚叫人唤上来。
不知不觉间,邓烛就被引至案前,陆芸正要拉着她坐下时,她才反应过来:
“夫人,还未拜见──”
“坐。”
陆芸无奈又好笑,“不必将自己个儿当外人,也不必……”
她原想着说不必将自己当成陆纮的侍妾,又念着现在她还是戴罪之身,事以密成,现下将话传了出去,陆泾在朝堂上就透着一股要同庐陵王打擂台的架势了。
“只当是在自己家就行。”
邓烛点了点头,轻声‘嗯’了句,头又垂了下去。
她现下身份应当算是陆家人……而今陆芸说的却是‘只当是在自己家’……
心头百转千回,不晓得该如何忖度才算猜对。
“府上人不多,院子已经替你清扫出来了,你今晚且将就着些,明日瞧了缺些什么,同我说便是。”
陆芸抚着她的鬓发,光影垂垂,越瞧越觉着可怜。
如此标致斯文的女儿家,偏生如此命途多舛。
“你──”
“夫人,小郎君来同您请安了。”正想着要不要让邓烛先回院里休憩,外头传来婢子的通传。
陆芸一怔,“这时候来的?可遭了寒?快请她进来。”
邓烛听过这位自己素未谋面的‘夫君’,自幼身子骨不大好,但文才斐然,若不是远离建康,且身子不好,太子殿下都想邀她入阁编书。
竹杖叩雪,步履踏霜。
门口人影绰绰,奈何天太暗,看不清人形面影,只窥得是个清瘦纤挑的人儿,手上的竹竿子和她的人一样,笔直,消瘦。
底下僮仆替她除了外靴,隐隐瞧见她点头致意。
而后紫竹击青砖,灯烛映雪光。
好俊的人。
似西岭雪山飞琼花,荆山玉带挂竹涛。
明眸采星,疑是增城人。
看起来较自己还小些年岁,可通身的气度,她家中父兄无一人能及。
以至再见残缺,徒恨天公。
“孩儿今日温完了书,来问母安。”陆纮出声,邓烛才骤然回了神。
“安,安。”
陆芸朝她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旁来。
“她是我与府君的独儿,乳名柿奴,你以后唤她柿奴就使得。”
陆纮走近,笔直地趿坐在陆芸身旁,目不移瞬。
她其实目力不差,甫一进门,就被阿娘身旁坐着的邓烛吸引了去,但很快就想到这是那位邓小娘子。
心里却兀的觉着,这素净的衣裳,与她实在是不相配,邓烛眉眼间,有她从未在文人雅士家中见过的焰焰宵飞之气。
只是这气概,连如今的邓烛自己都不曾发觉。
挥退下周围人,陆芸知晓这个年纪的娘子最担心的是什么,“你同柿奴,是只会有名的情分,断不要担忧她会对你做些什么。”
“柿奴,这便是邓小娘子,你往后──”
“我往后好好照顾小娘子便是,”陆纮笑起来时,两颗虎牙雪玉似的,“那玉海院,若无小娘子首肯,我一步也不踏,断不让邓小娘子受委屈。”
“不知小娘子识得字么?曾读过甚么书?”
“略识一二……家中尝读鲍参军诗。”
“欸──如此险诗,娘子是益州人?是诗险,还是剑阁险些?”
雪玉似的人儿霎时间生动了起来,沾染上灯火的温柔,她本不大乐意再提起益州这伤心地,却不恼陆纮这话语,只觉得这人俏皮。
不由问道:“……这如何比得?”
“春风秋雨,夏花冬寒,边关鸣笳,流水榭歌,见景而生情,生情而起诗。”
陆纮眼如月牙弯弯,“所以我才问娘子,是鲍参军诗险,还是剑阁更险?”
邓烛怔住,她着实未想到陆纮会是个这般灵气的人。
“瞧你问的什么话,剑阁那地儿,哪里是寻常人能见过的?”
陆芸捏了捏她耳垂,‘埋怨’道,又朝向邓烛歉然,语气中却还带着对陆纮的骄傲:“你别理她,这孩儿自小同旁人不大一样,娘子勿怪。”
“哪里、小郎君……好才情。”
“好啦,天这般暗了,邓小娘子一路舟车劳顿,早些歇息才是。曜儿,带邓小娘子回院中,另吩咐庖厨准备些吃食。”陆芸注意到邓烛这么久,并不动案上的点心。
许是怕失仪,初来乍到,定是极为惶恐。
“多谢夫人。”
“往后一家人,何必言谢?”陆芸想了想,还是将话说出了口,“……我待你,如待……亲生女儿一样。”
陆芸隐晦地看了坐在自己身旁的陆纮一眼。
然而这话落在邓烛耳里,哪里听得出来,只想着许是这陆夫人觉着让自己做她陆家的媳妇儿也挺好。
“诺,妾身谨遵夫人教诲。”
嗯?
这下轮到陆芸有些傻眼,她教诲了甚么?
但仍是:“嗯……早些休息。”
陆纮眨巴眨巴眼,忽得笑了出声。
陆芸用疑惑的眸子瞧她,似是在问她笑什么。
陆纮不语,摇着小脑袋,同自家娘亲打哑谜,朝邓烛温然一笑,“雪天路滑,娘子慢行。”
“谢郎君提醒。”
邓烛行至一半,忍不住地回头望了眼二人,发觉她们都在目送自己。
心下一暖。
她隐没在如水夜中。
“你方才在笑什么。”陆芸这才问出来。
陆纮抿唇,憋笑,凑近自家娘亲耳边:“人邓小娘子以为娘亲是想强留下她来,为我这个瘸子说话呢哎呦──”
“满口胡话,你是邓小娘子肚里的虫儿不成?”
陆芸毫不客气地弹她额头,转而又陷忧愁:
“哎……这小娘子身边没个人,又怕我……”
“娘亲是忧心她积郁成疾?”
陆纮体贴地为陆芸倒上温汤。
“是……上巳日那天,不若带她一同出游罢──”陆芸语罢又怔住,看了看自家孩儿的腿。
陆纮不大爱出门。
“好,”陆纮笑得温柔,“一同出行。”
展眼间就被陆芸搂在怀中,亲吻额头,“阿娘的好孩儿……”
“……阿娘……柿奴已经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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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仲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