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泰四年,仲冬,大江汤汤,江夏下了第一场雪,裹成一身毛团儿似的少年坐在廊下靠着木柱子读书。
家里的僮仆都畏她着凉,身侧烧着柳条炭,手中搓着小手炉,前头还有僮仆煎着药,似是恨不得三把火簇着她挡住冬寒。
雪玉似的人儿一身风雅,但倘若眼睛尖利些,便能瞧见她身旁放着一根竹杖。
徒惹人叹,这世上,总归是不许有完人。
“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廊后厅内,传来浑厚的哀叹,“他──庐陵王,把人家闹得家破人亡……二八年华的小娘子,给我做侍妾,美其名曰为我遮丑?”
“柿奴都这么大了,我要什么遮丑!百年后史书爱怎么写怎么写!”
陆泾气得险些将案上的青瓷盏给砸了,“他、哎!”
陆芸知他气闷,她自己亦不好受,提起案上水注,给他倒上饮子,“我这做妻子的都还未说什么呢,你倒是先气上了。”
历来高门望族联姻,同姓不婚,陆泾与陆芸皆出自吴郡陆氏,虽然往上追七世都追不到同一个先祖,但照辈分来说,二人算是有‘兄妹’之名。
偏生二人志向相投,亦生情愫,几番磋磨,竟真惹得圣上指婚,令人认了陆芸作义女,改头换面嫁给陆泾。
但昔年闹得满城风雨之时,也有不少言官上书弹劾,云陆泾‘与少妹同游’,圣上惜才,为他遮丑,矫称‘妹’为‘姝’,减其罪罚。
陆泾自己却不在意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不遮,也懒得遮,我今日就给江夏王传个口信,邓小娘子爱给谁给谁,我不需她!”
一把年纪的男人,竟被气得眼睛红,“收了她,你心里定不痛快,我俩百年以后,人也不会因为我收了她作妾,就替我俩遮名声!”
“声音小些,柿奴还在外头看书呢。”陆芸没好气地朝他背上一拍,她心里不好受,却不是为了那见惯了的‘争风吃醋’。
遭了打的陆泾不可置信,“怎么,芸妹,你也要向着──”
他气得连连拿指头往西指,“那、那……不成?”
“我打你,是因着你蠢。”
陆芸见他半天不饮饮子,索性自己端走了,“我问你,那邓小娘子是什么人?”
“邓兄的小女啊。”
“邓刺史算不算是个为国谋事,拒敌杀虏的名士?”
“废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那庐陵王诬陷,把人杀了不够,还流放妻子!还把人女儿糟践!”
“你都说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瞧得出来,圣上瞧不出来?”陆芸饮了半盏,眸光灼灼。
陆泾被她说的一愣,“夫人的意思是?”
“眼下益州还有战事,圣上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去寻庐陵王的错处。”陆芸掰开揉碎了同他说,陆泾也重新冷静了下来。
“战事结束,再由朝臣上书,圣上自有定夺。”
“……对?那我就更不该收她──”
“夫君怎么今朝如此愚钝!”陆芸连连将青瓷盏叩得出响,“虽然为妻觉着那庐陵王无才无能,益州迟早在他手里出事,可倘若他打了胜仗,邓刺史的事还会追究过深么?”
陆泾闻言怔住。
“不会,莫说是打了胜仗,便是吃了败仗……以当今圣上脾气,都不会怪罪庐陵王。”
她倒大胆,一语将萧泽的脾性刺了个一清二楚。
“往后平反,为了遮庐陵王的事,也只会让已经流放的妻儿回朝,已经没为他人家姬妾的女郎,怎么办?”
陆泾怔忪,他从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我风风雨雨二十载,知根知底,可你敢信这小娘子落到朝中其他人手中……可有清白得存?”
“届时忠良骨肉徒遭玷,哪里对得住邓刺史呢?”
“夫人高义,是拙夫方才气急,不曾想到这一层……那……我派人应了江夏王,接她来家中……”
他细细念着,俄而灵光一闪,双掌相合:“不成,我应过你,此生除了你外,旁人谁都不行。哪怕只是有名无实,我也不要她。”
陆芸虽动容,“可那邓刺史的女儿——”
“许给柿奴啊!”
陆泾好似福至心灵,陆纮是假男儿身,断不会有什么。
“把玉海院清出来,那儿僻静,好生养着,也不需与柿奴呆在一处。待日后邓刺史平反,我们便认她作义女,重新替她相看好人家,如何?”
“这……”陆芸踟蹰,改嫁再嫁之事并不少,这也算是一个法子,“但到底还是委屈了邓娘子,不过……”
陆纮将书又翻了一页,她自小聪敏,耳聪目明,将自家阿耶阿娘的话悉数听进了耳里。
她知她的出身在许多名门子弟中,不算正派。
外头都说她是逆伦的孽种,活该她幼时被族中兄长欺负,断了腿,老天报应。
可她觉得那些所谓‘正派’的叔伯,高傲且冷漠,他们从不会陪自己的妻子莳花读书,他们的妻子也不敢如娘亲这般敢对着夫君的‘公事’指手画脚。
他们口口声声笃信佛教,信奉众生平等,却视她为孽障。
阿耶阿娘不会视她孽障,只会带着她远离建康,会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带她出入筵席,揉着她发顶,骄傲地在那些风流名士面前说:
这是我们的孩儿,名唤柿奴,她年少才名满江夏。
她本能地有些心疼起那位邓小娘子,家道破碎,辗转飘零,还险些要供人赏玩。
啪!
陆纮手上的书卷合上了。
周围的僮仆都叫她吓到了,陆纮自幼乖巧,很少发脾气的。
然而当他们看她面色时,却察觉不到她发火的痕迹。
许是一时失手,合书声音大些罢了。
“外头好冷……”
她嘟囔着,周围的僮仆彻底松下了气:
“郎君不如进屋暖和?”
“不了,这屋里比外头还冷。”
陆纮将书递给曜儿,拎起竹杖,将自己撑了起来:“后院梅花开了,我去瞧瞧,阿娘问起来,你们帮我说一声。”
“嗳,郎君慢行。”
陆纮有腿疾,却不喜欢他们在旁侍候搀扶,这些僮仆也都是知晓的。
“欸,郎君、郎君,”做事的僮仆想起什么,赶忙取了把剪子,急匆匆地捞了衣袍,三两步下了台阶寻到陆纮,“花剪忘了。”
“净瓶都替郎君擦干净了,郎君想用哪个插梅,到时候直接吩咐就是了。”僮仆一脸灵泛模样。
陆纮粲出笑意,接过剪子,“去和曜儿说,赏你两吊钱,去买酒喝。”
“诺!”
银剪落梅英,素瓶有暗香。
“含光,你帮我将那几只梅花拿来,对对,就那支白梅。”
王楚君身怀六甲,已有六月身孕,着实有些行动不便。
被唤作含光的娘子满面愁容,闻言也只是半天愣怔,好在王楚君不催促她,只温温和和地盯着她笑,直到她反应了过来。
讷讷地,自案上取了梅花,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递给王楚君。
“含光选的真好。”
明明是随手拿的,看都不曾多看,偏她说她选的好。
邓烛没有说话,低着头。
王楚君将人拉到自己身侧,满面春风,“人长的也好,倘若我这腹中是个女儿,盼着她同你一样标致才好……”
她拉着邓烛的手,往自己腹上贴,“含光摸摸这孩子,也让她沾沾含光的标致气……”
邓烛被骇得骤然缩手,双眼通红:“婢子、婢子乃罪臣之女,不敢、不敢……”
王楚君叫她这模样刺得心中酸涩,挥挥手将周围人遣退了,牵住她的手,“好孩儿,我既将你带在身边,自不愿你委屈的,与我说这些作甚。”
“……别怕,别怕。”王楚君搂着家中骤遭变故的小娘子,带着她坐到席上,“我已说动了殿下,定不会叫你飘零孤苦。”
邓烛窝在她怀中,以巾拭泪,“……王妃,婢子还能去哪儿呢?”
“左不过是为人轻贱,为奴为妾,身不由己罢了。”
她虽哭得柔弱,却很清楚地意识到,江夏王府,并不能庇佑她许久。
“……”
王楚君亦是默然,她也清楚,朝中现在目光都在益州的战事上,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强为邓祁出头──哪怕是江夏王府。
她一日为人婢妾,就折辱她一日。
“王妃……”她怕,怕极了。
且不论侍妾地位如何,她着实难以想象,自己忽得成了一不知年纪的男子的姬妾,要日日觑着他人脸色过活。
“不该叫王妃为婢子的事情忧心,王妃身怀六甲,是婢子……”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昂?”
王楚君取出帕子,替她拭泪,“这不是还有日子么,你且先在江夏王府住着,我替你能拖一日是一日。”
“王妃这儿是怎么了,把人都遣下去,一路来,连个侍候传话的人都不曾有。”
邓烛自王楚君怀中挣出,‘腾’地站起,怯怯地朝萧佑行礼,“婢女见过殿下。”
“嗯──”
萧佑懒懒地应了一声,示意王楚君无须同他行礼后,负手而立,“恰好你在,我也不避着说了。”
“我已托人传信江夏太守陆泾,将她养在他家,他夫妇二人托人来传话,已经答应了。”
王楚君一愣,“她与陆泾作妾室?”
“胡闹,自是给陆纮。”
王楚君千言万语卡在喉头,“……陆纮?他夫妇二人怎会应了?”
“我说为他昔年被同僚参奏的那句‘与少姝出入同游’遮羞,他也不愿应,最后松口说给柿奴。”萧佑见王楚君面露忧色,叹了口气,还是坐下来宽慰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柿奴,柿奴虽然有腿疾──”
萧佑话说到一半,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附在王楚君耳边说:“他应了待来日平反,认她做义女,重新寻个好人家,眼下不过权宜之计。”
“可倘若那陆家硬要含光作妾,届时出尔反尔,那如何得了?”
身为女儿家,王楚君不免想到最坏的结果。
“那你说,怎么办?将她养在江夏王府?眼皮子底下?”
萧佑苦笑,“我不心疼么,可这事陆泾能做,我不能做,你该知道──”
“你要回建康上任,不能出差错。”王楚君敛眉,幽幽叹气,不由得埋怨道:“你总是这样。”
“那你说,你说我该怎样?我自己纳了她,然后好叫庐陵王把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萧佑没好气地比划道:“萧锵那小子,心眼子比你们女人家绣花的针眼都小。”
“来日到建康,我能有好果子吃吗?”
王楚君不言语了。
她歉然地望向邓烛,着实,她已然尽力了。
邓烛强撑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不愿她为难。
“……多少,让妾身留她到殿下赴任建康那时吧,将年节给过了。”
萧佑定的是二月初赴建康上任,眼下还有四个月。
萧佑瞥了一眼戚戚然的邓烛,又看了看王楚君,终是应了:“……依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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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仲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