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十里杨花飞,玄武百丈游丝连。
“王右军的《佛遗教经》现世临湘?”萧钧折了一枝柳条在手,且行且与太傅交谈,“这传言是哪儿来的。”
“殿下,老臣叫人去查了,根本查不出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风声,只是这传言,而今整个建康都传遍了。”何杳敛眉,跟在萧钧身侧,“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
“连是非真伪都不知晓的事,打算什么?”
萧钧信手将折下来的柳枝扔入湖中,眉眼间的纠结却暴露了他的忧心。
“殿下,陛下才因为无遮大会一事,对您颇有微词,倘若……倘若能够拿到那《佛遗教经》献与陛下,弥合父子情谊,岂不美哉?”
无遮大会是佛教每五年举行的布施僧俗的大斋会,有兼容并蓄,无遮挡、无妨碍之含义。
萧泽兴建同泰寺,召集四方僧尼善男信女,亲自布施**。
身为太子的萧钧却对其行为多有劝谏。
萧钧也信佛,可他更清楚国家府库这些年是越来越难收上钱粮,兴建同泰寺是一遭,紧接着又是无遮大会,几番折腾下来,今年若是哪出出了灾荒,国库可就没钱了。
再加上而今世家子弟多以不理俗物为荣,他这太子当的既扭曲,又纠结。
无遮大会他冒险给萧泽上过一次书,结果被萧泽忽略冷待了不说,还裁撤更换了他几名东宫僚属。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敲打他。
萧钧缄默了许久,“孤,便当作没听过这事。”
“殿下?”
“孤知道。”萧钧制止何杳继续说下去,眉眼带愁绪,“孤只是做不到。”
何杳知晓当萧钧说出这种话,是多半打定了主意。
这位主看起来温润随和,性情中却多少带着些倔强,哪怕对面是自己的父亲,是梁国的皇帝,他知晓对面或许要的不过是个‘儿臣知错’的态度,他却不肯在他不愿做的地方服软。
“哎……”何杳幽幽叹气,“殿下,您这样,会吃亏的。”
芦花惊浴鸟,和风生水纹。
萧钧笑着转眼赏起湖畔春色,俄而幽幽道:“……那我吃这个亏好了,让愿意忙活的人,忙活去吧。”
……
“将那案几装那车驾上,帷帐!帷帐!装上没有,哎呀正忙着呢──夫人!”
曜儿满头大汗,分明还是凉快的天气,小脸都忙成了红扑扑的模样。
上巳日踏青出行算是南土习俗,达官显贵家更是为了在山野间舒适些,要提早一两日准备出行的物什,更有甚者会早一月围山布景。
曜儿忙着招呼下头人做事,被陆芸拍了肩膀,差点都没反应过来。
“这个方子,江夏王妃托人送来的,说是打听到的邓小娘子家中常做的糕点,你吩咐庖厨准备,明日带着。”
“欸,好嘞。”
“还有柿奴爱吃的柿饼,别忘了。”
“夫人放心,这么多年的老例子了,忘不了的。”
曜儿接过方子,仔细收到袖袋里头。
“柿奴人呢,今早上晨省后都没见着人,你们有谁瞧见了么?”
陆纮腿脚不好,偏又不爱拘在屋子里读书,常自个儿带了书,支开下人,自己在院子中寻一处僻静地看书。
“没呢,夫人,咱们这都忙了一早了,车轱辘转似的,又吵闹,小郎君哪里会来这里?”
一旁抬着案几装车的僮仆随口接话道。
也是。
陆芸和缓了眉眼,“那你们谁见着了就同她知会一声,说府君今晚上要考校她学问。”
又道:“到晌午时候歇个把时辰再忙不迟,叫庖厨煮点菊花饮子,放两节竹蔗进去,都忙出一身汗,光饮白水怕是嘴里没味。”
“多谢夫人。”
零零散散响起做事人的道谢声,陆芸拍拍曜儿的肩,这才回去。
桃花似马,榆荚如钱,三月好天光。
邓烛每日去陆芸那处问安,其余时分就闷在屋里,连院门都懒得出,她名义上的‘夫君’——那位陆小郎君竟真的一次都不曾与她见过面。
今日她本也就打算回院内作罢,偏见水榭旁木芙蓉结了花骨朵,倚着怒放的桃花树。
蜀郡百花,属木芙蓉开的最好。
心念一动,就奔着那还未开的木芙蓉去了。
待转过芳丛,却窥得那草木之后似是……有什么布料?
邓烛心下生疑,这地方格外僻静,哪里来的人?
莫不是太守府邸进了歹人?!
“小……”
身旁的婢女见她东张西望,方要出声,就被邓烛止住──
眼下只有她与这婢女二人,若真是歹人,她二人可如何脱身?
她一面带着人退远,一面紧紧盯着那芳丛后的衣角。
万般小心,独独忘了足下。
‘喀嚓──’
“谁!”
“唔!”
春季饱胀着水汽的风沾在她的素色衣裳上,迷过眼角睫梢。
旋即一阵痛楚,才唤回了神。
她方才没站稳,滑拧到了足踝。
“愣着作甚?邓小娘子伤了,还不扶着到旁边歇着?”
陆纮不轻不重地叱了下照料邓烛起居的婢子。
婢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扶邓烛到一旁的水榭里坐下。
陆纮跟在她身侧,俩人一个拄拐,一个扶人,谁看了都觉得滑稽。
走到一半,陆纮没忍住笑出了声。
邓烛知她在笑什么,欲瞪她又不敢瞪,死死盯着身旁人手中的紫竹杖,借物泄愤。
“去唤医倌来。”至水榭坐下,陆纮吩咐道。
“诺──”
“不,别、别去……”
邓烛见她要招呼医倌来,鼓足了气拦住,甚至眸中清光哀求地看向陆纮。
楚楚动人。
陆纮抓着书的手紧了紧,但依旧不解她为何不愿问医。
“小娘子莫不是没听过讳疾忌医的典?伤了足踝,总该叫人瞧瞧,万一日后落下病根,娘子是想同柿奴一样整日拄着竹杖么?”
“我……”
诶──好端端的怎么还要掉泪珠子了?
她也不凶啊?
陆纮自省片刻,也没闹明白个所以然,有些急闷地将随侍的婢子挥远些,“你先下去。”
碎玉琼花堆成的人儿落座在邓烛身侧,不解却心虚,自袖袋中取出干净的帕子,顺着案几推了过去。
“……就算是无名无份的男子,我还未及冠,接我的帕子,也是使得的。”陆纮软着声线,似是生怕再‘吓哭’了邓烛。
“擦擦吧。”
邓烛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落泪了。
赧然心起,臊红了她的耳廓。
她没有去接案上陆纮的帕子,自己拭干泪。
“多、多谢小郎君。”
陆纮无奈,笑叹摇头,她又没用她的帕子,实在不知道这邓小娘子在谢些什么。
“小娘子为何不愿寻医倌来瞧?”陆纮搁了书,书上被她指尖压出来的痕迹分外瞩目。
“若有烦难,小娘子同柿奴说便是。”
陆纮颇有耐心,也不催促她,只一面撑着案几,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少年人的眸子有如一泓清泉,邓烛手指无意识地绞缠着帕子和衣带,陆纮甚至都怀疑她能给帕子和衣带编个花结出来。
陆纮的耐心到底还是有回报的:
“后日,就是上巳节了。”
“嗯?”
“府中出行,倘若叫医倌看了,知会了夫人……”
她既怕陆府众人埋怨她腿脚不便,坏了众人出游的兴致,更怕有人上心她的足踝,会使寄人篱下的她更为歉疚和不自在。
几番思忖,倒不如委屈了自己,权当没发生这事。
“小娘子未免糊涂。”陆纮软声细语地埋怨了她一句,“万一伤到了骨头,落着了病根,阿娘心里可会好受?倘若你日后行动不便,岂不是日日要关心你的人为你捉急?”
陆纮说这话时声音带着微微细颤,邓烛忽得意识到,那日初至太守府,陆芸与陆纮关系亲昵,显然是很要好的母子。
再看病腿,眼前人定是经历过这些的。
“小郎君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都受伤了,还说什么思虑不周?”陆纮见她想通了,眉眼松下,招手再度唤来婢子,“你去找素来替我瞧腿的陈郎中。”
“诺。”
水榭中常放着一盒鱼食,陆纮打开漆盒,推到她面前,眉眼弯弯。
鱼食引鱼聚,柳风送柳花。
“我听闻,蜀郡人会织五色锦,上饰五毒纹,内装五种香草,佩戴在身,以防虫蛇毒瘴?”
陆纮随意一撒鱼食,倚靠在旁,雪肤反天光,随意与她攀谈。
“小郎君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邓烛听着觉着自己可能并非益州人,“妾身从未听闻。”
“我就知道,有些个文人墨客为了成书有趣,惯喜欢乱写东西。”
陆纮闻言,半作哀叹,默默喂鱼,很是可怜。
莫非这小郎君喜欢听些别的地方的逸闻志事?
邓烛瞥见她那条不便的腿,愈想愈是,陆纮身子不好,怕是出府门游玩的次数甚至比不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娘子。
“小郎君若是有兴……”
“小郎君,陈医倌来了。”
邓烛的话就这样断在了口中。
陆纮似也没太听清她的话,见陈医倌来,陆纮拍了拍掌上沾着的鱼食渣滓,抓着案上的书卷,站起了身。
“我就先避退了,小娘子保重。”陆纮虽是女子,还是她‘夫君’,但假的便是假的,她自知得有这个分寸。
她朝邓烛颔首,慢悠悠的晃远了去,不晓得又要藏身哪地春花烂漫处,偷多少书中年岁光。
邓烛目送着她走远,却忽得发现──
案上还躺着陆纮的帕子。
“欸──”
她抓起手帕,呼唤之声却只有自己听得见。
帕子……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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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仲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