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情萌动
越兮国都城的清晨,总是裹挟着咸涩的海风,吹拂过巍峨宫阙的琉璃瓦,也撩动着深宫少女的心绪。朱漆雕栏旁,楚瑾萱凭栏而立,纤纤玉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一枚温润的白玉佩。这玉质地上乘,雕工简洁,却承载着她一夜未眠的悸动——昨夜宫宴散场,她假作微醺站立不稳,手中琉璃盏“不慎”跌落,眼看那剔透杯盏就要粉身碎骨,正是那抹月白身影倏忽而至,折扇轻挑,稳稳托住了杯盏。扶她起身时,这玉佩便被他“无意间”遗落在她的脚边,成了她此刻手中紧握的珍宝。手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手指的余温,带着清冽的松柏气息。她将微烫的脸颊埋进两膝间,晨光熹微,映得她小巧的耳尖红如珊瑚。
“公主,卯时三刻了,该梳妆了。”侍女捧着沉甸甸的鎏金妆匣,轻声细语地提醒。楚瑾萱恍若未闻,一双秋水明眸痴痴地望向宫墙之外,那里是凌国使团下榻的驿馆所在的方向。朝阳的金辉正为远处殿宇的琉璃瓦镀上一层璀璨金边,流光溢彩,恰似记忆中那人月白衣袍上若隐若现的银丝暗纹,华贵而不张扬。
待到巳时三刻,御花园九曲回廊间,楚瑾萱精心策划的“偶遇”如期上演。她特意换上了一袭烟霞色的广袖留仙裙,云锦轻软,行走间裙裾翩跹如烟似雾,愈发显得身姿纤弱,不胜娇柔。发髻间斜簪一支点翠珍珠步摇,细密的米珠流苏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而颤巍巍地晃动,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她步履轻缓,如弱柳扶风,仿佛一阵稍重的海风便能将她吹落池中。
远远望见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踏着晨光而来,楚瑾萱心头如小鹿乱撞,面上却强装镇定。待到近前,她盈盈屈膝,声若蚊呐:“凌殿下安好。”就在俯身的刹那,袖中一只精心绣制的紫檀香囊“恰巧”滑落,滚向凌云歌的脚边。
凌云歌眸光微闪,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手中玉骨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轻巧一挑,那香囊便稳稳落在扇骨之上。一股浓郁的紫檀香气混着女儿家特有的甜腻脂粉味,瞬间弥漫开来。
“公主的香囊绣工精妙,”他含笑赞道,目光落在香囊上栩栩如生的比翼双鸟图案上,扇尖却精准地点向香囊一角略显凌乱的针脚,“这对鸟儿倒是情深意笃,只是……这角落的针脚稍显急促,怕是绣娘心绪不宁,手抖所致?”
楚瑾萱面色一僵,娇艳的脸庞飞起两朵红云,旋即羞赧地垂下螓首,贝齿轻咬樱唇,声音细弱带着一丝委屈:“这……这是瑾萱亲手所绣,手艺不精,针线粗陋,让凌殿下见笑了。”她心中懊恼,为了这香囊,她熬了两个夜晚,指头不知被扎了多少次,偏生在最紧要处露了怯。
“哦?”凌云歌剑眉微挑,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假山石后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正是虞国叶医官的暗卫清尘,他此刻抱剑倚石,面容清冷,而嘴角却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戏谑。凌云歌心中顿觉有趣,恶作剧之心忽起。他俯身凑近楚瑾萱耳畔,刻意压低了嗓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若论绣工之精绝,在下倒是见过更令人叹服的。前日虞国使团敬献的那架翡翠屏风上,那幅《百鸟朝凤》的苏绣,针脚细密如发丝,翎羽纤毫毕现,百鸟姿态各异,端的是巧夺天工,不知是出自江南哪位大家之手?”
他话音未落,楚瑾萱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一双美眸瞬间盈满水汽,泫然欲泣,如同受惊的小鹿,惶恐又委屈地看着他。她精心准备的示好,竟被他拿来与别国贡品相比,还直指她技艺不如人,这让她情何以堪?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不住此刻的狼狈与羞愤。
凌云歌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暗叹一声“玩过头了”,面上却不露分毫。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自己唇边那抹无奈的苦笑,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玩笑之言,公主切莫介怀。在下失礼了。”说罢,微微颔首,月白的身影便从容地绕过她,朝着曲廊深处行去,留下楚瑾萱独自立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二)猎场惊心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郁凝重。楚瑾安将批阅奏折的朱笔重重掷于蟠龙笔架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抬起阴鸷锐利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跪伏在织金龙纹地毯上的妹妹,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联姻?昨日朕刚以‘公主年幼,尚需承欢膝下’为由,婉拒了颢天二皇子齐恒的求亲,今日你倒主动请缨,要嫁去那远隔重洋的凌国?楚瑾萱,你打的什么主意?”
“皇兄明鉴!”楚瑾萱重重叩首,光洁的额头触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发髻间那支价值不菲的珍珠步摇因动作剧烈而甩脱,“啪”地一声撞在砖石上,圆润的珍珠顿时飞溅,滚落一地。她却浑然不顾,急切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庞因激动浮起异样的潮红,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凌国二皇子凌云歌文韬武略,英姿不凡,更乃凌国皇后嫡出,太子凌云熙一母双生的胞弟!其于凌国朝野威望甚重,绝非那三皇子凌云晨可比!若得他倾心相助,皇兄何愁不能……”
“相助?”楚瑾安猛地打断她,霍然起身,玄色龙袍的下摆带着凌厉的风声扫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他踱步至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冰冷如刀锋:“你是要‘助’他凌云歌,还是‘助’朕?别忘了,两日前东海粮船被劫一案,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凌国!此案尚未查清,幕后黑手尚未伏诛,你倒急着要投入敌国皇子怀抱?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兄?可还有越兮的江山社稷?”
御案上,青铜兽首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升腾,扭曲盘旋,如同此刻御书房内诡谲的气氛。楚瑾安沉默良久,那迫人的威压几乎让楚瑾萱喘不过气。忽然,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不过,朕的皇妹,此番倒真是长进了。”他弯腰,慢条斯理地拾起脚边一颗珍珠,捏在指间细细把玩,“明日皇家围猎,朕会邀凌国使团同往。机会,朕给你了。至于能否把握住……”他指尖微微用力,那坚硬的珍珠竟被他生生捻碎,细白的粉末簌簌飘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就看你的本事了。”
翌日,皇家猎场设于城郊临海的一大片开阔山坡上。此地一面是苍翠山林,一面是陡峭悬崖,崖下便是波涛汹涌的墨蓝色大海。海风猎猎,带着咸腥与草木的气息,吹得旌旗招展,鼓角争鸣之声震彻云霄,惊起无数飞鸟。
楚瑾萱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绯红骑装,银线绣着缠枝莲暗纹,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显身姿飒爽。满头青丝编成数股发辫,盘于头顶,缀着几只小巧的银铃铛,灵动而不失端庄。她□□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玉花骢,紧跟在凌云歌那匹高大神骏、四蹄踏雪的黑驹“墨云”旁。银铃随着骏马的步伐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如同她此刻雀跃又紧张的心跳。她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月白骑装的身影。
围猎正酣。号角声此起彼伏,骏马嘶鸣,猎犬狂吠。忽见前方茂密林间,一阵骚动,一头壮硕雄健、鹿角如林的雄鹿惊窜而出,直冲山坡开阔地带!
凌云歌眸光一凝,瞬间挽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而充满力量。精铁箭簇在阳光下闪过一点寒星。只听“嗖”的一声锐响,雕翎羽箭破空而去,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没入百步开外雄鹿的脖颈!雄鹿发出一声凄厉哀鸣,前蹄一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满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
凌云歌勒马回身,俊朗的面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看向身侧的楚瑾萱,唇角微扬,带着几分鼓励的笑意:“公主可要一试身手?”
楚瑾萱心中暗喜,这正是她等待的亲近之机。她接过侍卫递来的精巧雕花小弓,学着凌云歌的样子,纤纤玉指搭上紧绷的弓弦,正欲用力拉开——“哎呀!”一声娇呼,她蹙紧秀眉,只见右手食指指尖被坚韧的弓弦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
凌云歌见状,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身体微倾,正要策马靠近查看。就在这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头顶上方,靠近悬崖边缘的旗杆处,陡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嘣”的机括松动声!一支通体乌黑、不知从何处射出的三棱透甲箭,竟穿透了猎场边缘高悬的一面绣着海龙图腾的旌旗!那箭矢去势不减,裹挟着凌厉无匹的破空之声,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角度刁钻至极,竟直直飞向楚瑾萱毫无防备的天灵盖!
“小心!”凌云歌反应快如闪电,厉喝之声炸响!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从马背上飞扑而出!他猿臂一伸,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揽住楚瑾萱纤细的腰肢,借着巨大的冲力将她狠狠带离马背,两人一同向侧方草木茂盛处滚落!
“啊——!”楚瑾萱的尖叫声被淹没在翻滚的尘土与草屑之中。天旋地转间,她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紧紧箍住,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和皮革味道。两人重重摔在厚实的草地上,连续翻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势头。尘土飞扬,迷蒙了视线。凌云歌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了她,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楚瑾萱惊魂未定,脸颊紧贴着凌云歌坚实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耳膜。发间的银铃因剧烈的翻滚而响成一片,清脆又慌乱,如同她此刻狂乱的心跳。劫后余生的恐惧与突如其来的、紧密无间的亲密接触,让她浑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擂鼓般的心跳和萦绕鼻端的男子气息无比清晰。
“殿下……”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庞,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依赖、后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凌云歌那双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寒光四射的眼眸。他并未低头看她,甚至没有理会自己可能存在的擦伤,而是死死盯向悬崖顶端的某个方向,眼神冰冷彻骨,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楚瑾萱顺着他的目光,茫然又心惊地望去。只见高高的悬崖边缘,虞国使团所在的位置,一个身着靛蓝劲装身形纤细单薄的少年正缓缓收回手臂,宽大的袖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机括发射后的微不可察的颤动。那人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望来,眼神淡漠疏离,如同寒潭深水,不起一丝波澜,平静地俯视着下方这场惊险的闹剧。正是易容乔装成虞国医官的清漓!
(三)诉情遭拒
夜幕低垂,猎场空旷之地燃起了数堆巨大的篝火。烤鹿肉的焦香混合着越兮特产的辛辣酒香,在清凉的海风中弥漫开来,驱散了白日的喧嚣与惊险。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气氛看似热烈融洽。
楚瑾萱独自坐在离主位稍远的席案后,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辛辣的“海魄”烈酒。琥珀色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感,却压不下她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白日坠马的惊恐、被凌云歌护在怀中的悸动、以及崖顶那道冰冷目光带来的刺骨寒意。双颊已酡红如霞,眼神也开始迷离。她终于按捺不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踉跄着走到凌云歌的席前,不顾四周投来的诧异目光,跌坐在他身旁的锦垫上。
“凌……凌殿下……”她口齿已有些不清,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您……您可知……我们越兮的女儿……酒醉之时……最易吐露……吐露真言?”她仰起酡红的小脸,眼神迷蒙却又带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凌云歌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俊美的脸上依旧挂着疏离而客气的浅笑,目光却越过楚瑾萱散乱的发髻,瞥向了篝火另一侧——那里,远离喧闹中心,虞国那位少年医官正与颢天大皇子齐轩对坐于一方简易棋枰前。篝火跳跃的光影映着他专注沉静的侧脸,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玉棋子,正凝神思索着落点。端坐对面的齐轩,目光沉稳,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探究。两人之间,自成一方宁静天地。凌云歌眸色微深,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楚瑾萱温言道,声音平静无波:“公主,你醉了。夜风凉,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我没醉!”楚瑾萱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委屈,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她突然伸出微颤的手,带着几分蛮力,紧紧抓住了凌云歌月白衣袍的袖角,泪滴大颗大颗簌簌落下,砸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殿下……自那日登基盛宴初次相见……您扶起跌落酒盏的我那一刻起……瑾萱的心……就……就再也容不下旁人了!我……”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鼻音。
此时,周围一些人将目光投向两人,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凌云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她紧抓的袖角,眉头紧蹙,眸中闪现出一丝不耐。
“公主!”一声威严冷厉如同惊雷般的断喝骤然响起,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窃窃私语和丝竹余音。楚瑾安不知何时已离席,面色阴沉如水,几步便跨至近前,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神色各异的各国使臣,最终定格在失态伏地的妹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与失望。“舍妹年幼无知,今日受惊,又兼不胜酒力,言行无状,让诸位见笑了!”
凌云歌趁机不着痕迹却又极其坚定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他朝侍立一旁、早已严阵以待的琅峰微微颔首。琅峰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件玄色披风恭敬地披在楚瑾萱因哭泣和酒意而颤抖不止的肩头,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夜寒风疾,公主玉体金贵,还需多加珍重,莫要着了风寒。”凌云歌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如同这秋夜的海风,带着凉意。言罢,他从容起身,月白的袍角在篝火映照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闹剧从未发生,转身便绕过篝火,朝着齐轩与虞国医官走去。
(四)妒意暗生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在齐轩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庞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指间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沉沉地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对面,扮成虞国姓陈医官的清漓,一身靛蓝劲装稍显宽大,稍稍掩藏了纤细柔软的腰身,面容是那种丢进人堆便再难寻的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衬下,沉静如古井深潭,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她指尖正轻轻敲击着一枚黑玉棋子,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似乎在衡量着棋盘一隅的微妙杀机。
“陈医官这手‘大飞守角’,看似退让,实则暗藏机锋,以退为进,倒让本宫想起了北疆草原上狼群围猎的耐心。”齐轩落下一子,声音低沉平稳,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浑厚质感,目光却锐利地锁住清漓的双眼,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捕捉一丝涟漪。“只是不知,这看似稳固的边角,是否真能挡住中腹即将掀起的惊涛?”
清漓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细微,若非齐轩一直凝神观察,几乎难以察觉。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伸出略显深色的手指,“啪”声将一枚黑子点在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三三”位上。
“狼群狩猎,讲究合围之势,却也最忌腹背受敌。”她的声音刻意压得粗哑,语调平缓,如同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草原再辽阔,狼王亦需时时警惕身后的秃鹫与觊觎领地的猛虎。稳固边角,非为守成,实乃……”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棋盘中央那片象征着广袤腹地的空白,“腾出手来,清扫内患的根基。根基不稳,惊涛一起,便是倾覆之祸,又何谈围猎四方?”话语间,意有所指。齐轩眼神微凝,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在暗指颢天国内部几个尚未完全臣服、时有摩擦的大部落。
“哦?清扫内患?”齐轩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饶有兴味地追问,“依陈医官之见,当用何法?雷霆手段,犁庭扫穴?抑或是……怀柔渗透,徐徐图之?”他抛出问题,既是请教棋路,更是试探眼前这位神秘医官对治国之道的见解。
清漓端起手边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清茶,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在认真思考这步棋的后续,又像是在斟酌词句,声音粗哑道:“疾风暴雨,摧折草木,亦损地力。怀柔渗透,若遇顽石,恐耗时日久,贻误良机。”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或许,可效仿贵国牧民驯服烈马之道——先示之以威,挫其锋芒,断其退路;再饲之以精料,抚其躁性,晓以利害。恩威并施,刚柔相济,方是长久驯服之道。待其筋骨疲软,野性渐消,自会循着水草丰美之路而行,何须再动干戈?”这番比喻,将草原熟悉的驯马之术巧妙融入治国之策,既回答了齐轩的问题,又隐晦地点出了处理部落问题的策略方向,更暗含了对颢天以武立国、如今却需休养生息的现状的理解。
齐轩眼中精光一闪,心中暗赞此论精妙,忽然忆起三年前北疆的叶岚也是如此谋略过人,正欲开口深谈,再借机打探叶岚行踪。突然,一道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一丝刻意慵懒的嗓音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凝神对弈的氛围。
“好一番‘驯马安邦’的高论!未曾想到,‘陈医官’不仅医术通神,对这驯服烈马、治国安邦之道,竟也如此精通,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凌云歌踱步至两人身旁,特意加重了“陈医官”三个字,“叶岚”是他俩之间的秘密,他可不想被其他人发现,尤其是三年前在北疆与叶岚有过交往的齐轩。他手中玉骨折扇轻摇,带起几缕微风,扇面上墨竹摇曳生姿,脸上挂着惯常玩世不恭的笑意,目光却紧紧锁定在清漓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脸上。
他极其自然地俯身,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棋盘边缘,指尖却“不经意”地碰乱了靠近清漓一侧的几枚关键棋子,尤其是方才清漓落下的那枚“三三”黑子,位置顿时偏移了几分。棋盘上精妙的布局瞬间出现了一丝微妙的破绽。
“哎呀,手滑了。”凌云歌毫无诚意地道歉,唇角的笑意加深,眼神却带着一丝挑衅,直直看向清漓那双骤然抬起的深不见底的瑞凤眼,“这海风带着湿气,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扰了二位雅兴,实在抱歉!”他嘴上说着抱歉,身体却已极其自然地占据了两人之间的位置,长腿一伸,几乎挨着清漓的衣角坐下,姿态闲适,却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和领地意识。松柏的清冽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强势地侵入了这方小小的棋局空间。
齐轩微微皱眉,看着被扰乱的棋局,又看看不请自来、明显带着某种情绪的凌云歌,心中了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抬手准备将棋子归位:“无妨,重摆便是。”
“重摆多无趣。”凌云歌却抢先一步,用扇骨轻轻压住了齐轩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他转而看向清漓,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语气带着刻意的亲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听闻陈医官棋艺超群,不知本宫是否有幸,能与陈医官手谈一局?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恩威并施’的棋路,是否真如驯马一般……妙用无穷?”他刻意加重了“恩威并施”四个字,目光灼灼地锁住清漓,仿佛要透过那层易容,看清其下的真容与此刻的表情。
清漓缓缓抬眼,那双被刻意描画得平凡无奇的眼睛,在篝火跳跃的光芒映照下,眸光竟似深潭映月,清晰地倒映出凌云歌此刻带着玩味笑意、眼底深处却暗流汹涌的脸庞。她的指尖,还捏着一枚刚才被他碰乱的黑子,指腹感受着玉石微凉的触感。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海风掠过悬崖的呜咽。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冰雪般的清冷。在凌云歌专注的凝视下,她将指尖那枚黑玉棋子,轻轻地、稳稳地重新按回了最初选定的那个“三三”位置——分毫不差,精准地还原了被扰乱前的棋局,仿佛凌云歌那“不经意”的触碰从未发生。
“二皇子谬赞。”粗哑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在下粗通棋理,不过闲暇消遣。至于驯马之道……”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凌云歌那双隐含期待与探究的眼眸,声音清晰而疏离,“在下只懂医马,不懂驯马。二皇子若想切磋驯马心得,恐怕是找错人了。这局棋,齐大皇子,我们继续?”说罢,她的目光已平静地转向齐轩,仿佛身边那位光芒四射、刻意搅局的凌国皇子,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凌云歌唇角的笑意瞬间僵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玩味和一丝隐隐的挫败所取代。他捏着玉骨折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五)恨意初萌
凤鸾殿内,熏香浓郁,却驱不散楚瑾萱心头的冰冷与屈辱。她蜷缩在织金锦被中,十指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妆台上,静静摊开放着密探刚刚呈上的两幅画轴。
一幅是墨笔勾勒的剪影:深夜寂静的驿馆长街,一辆青篷马车与一匹神骏白马并辔而行,车帘微掀,隐约可见“少年”医官清秀的侧脸轮廓,而马背上的凌云歌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正落在车厢之内。画角题着“子时三刻,驿馆街,相谈甚欢”。
另一幅则更为刺目:悬崖猎场,阳光刺眼。绯红骑装的她正狼狈地跌在凌云歌怀中,惊惶失措。而在高高的崖顶,那个靛蓝医官的身影清晰无比,“他”手臂微抬,袖口对准下方,眼神冷漠如冰,仿佛一个精准锁定猎物的冷酷猎手。画角朱批:“流矢疑源”。
“查!给本宫彻查!”楚瑾萱猛地抓起画轴,狠狠掷入熊熊燃烧的鎏金火盆之中!跳跃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画纸,瞬间将那“少年”清秀的侧脸扭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她绝美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和嫉恨而微微扭曲,眼中燃起的火焰比盆中烈焰更加炽烈疯狂。“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宫查清这个虞国医官的底细!他究竟是谁?!”
更漏声声,如泣如诉。窗外,永不止息的海潮拍打着礁石,呜咽如鬼哭。楚瑾萱赤足下榻,走到巨大的菱花铜镜前。镜中人依旧眉目如画,容颜倾城。她拿起胭脂笔,蘸取最艳丽的朱砂口脂,对着镜子,一笔一笔,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描摹着自己饱满的唇瓣。镜中的眉眼依旧柔美,可那眸底深处,却已凝结起一层坚不可摧的寒冰,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昔日的天真烂漫。
妆匣最底层,一封刚刚拆阅过的密信静静躺在暗格之中。信封上,凌国三皇子凌云晨特有的徽记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信笺上寥寥数语,却如同淬毒的钩子:“若公主愿倾力助我,共谋大业,剪除障碍。他日凌国宫阙之巅,后位虚席以待,共享万里江山。此心昭昭,天地可鉴。盼复。”
楚瑾萱看着镜中自己殷红如血的唇,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纤纤玉指抚上那封密信,如同抚摸着一条剧毒而诱惑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