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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诀 第16章 红颜为刃

作者:沙漠玫瑰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0-23 12:14:08 来源:文学城

(一)暗夜密谋

清音阁后院的密室隐在竹林深处,夜风穿叶而过,簌簌声如刀剑低吟。清漓将烛台挪近案几,跳动的火光照亮越兮国皇宫舆图。凤九娘指尖划过楚瑾安寝殿的位置,沉声道:“自登基后,他每夜宿在御书房偏殿,连贴身宫女都需搜身三次。”

“他倒是惜命。”西门珩轻笑一声,褪去妖娆的红纱,素白中衣衬得眉眼如霜。她拈起一枚黑子点在舆图上,“三日前,我借献艺之名在大殿梁柱暗格藏了迷香,可那香至今未动分毫。”

清漓蹙眉,指尖摩挲着慕容长钦密信上的朱砂印——那是外祖父惯用的警示标记。“楚瑾安既已与凌云晨密谋海运粮草,定会加紧防备。我们……”话未说完,玲珑忽从暗门闪入,发间沾着夜露:“主子,定安王府的眼线来报,楚舒言今夜要强请珩姑娘过府!”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西门珩眼中寒芒乍现。她不疾不徐地绾起泼墨般的长发,用一根不起眼的乌木簪固定,红唇弯起的弧度冷冽如刀锋:“强请?呵,来得正好。省得我再费心思递帖子了。”那语气,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劫难,而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猎杀。

子时的御安街,空旷得只剩下海风呜咽。楚瑾安靠坐在玄色马车内,指尖烦躁地敲击着紫檀扶手。车帘缝隙透入的惨淡月光,映着他眉间深锁的阴郁。凌云歌在围猎宴上那疏离推诿的神态、滴水不漏的言辞,反复在脑中盘旋——凌国这条线,怕是难以指望了。他需要新的刀,更锋利,更趁手。

“陛下!前方有异!”驾车的禁军统领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楚瑾安猝不及防,身体重重撞在车壁上。他怒掀车帘,只见十丈开外,清音阁那架熟悉的鎏金马车,正被七个蒙面黑衣人团团围住!森寒刀光在冷月下交错,映出车辕旁那抹刺目的红影!

西门珩半个身子已跌出车厢,发间簪着的素白绢花零落如雪,几瓣沾在她苍白的颊边。她素手死死攀着滑溜的车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整个人瑟瑟发抖,像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花枝。一名刺客狞笑着高举长刀,刀锋破空,直劈她毫无遮挡的后颈!

“找死!”楚瑾安眼中戾气暴涨,一声暴喝,人已如离弦之箭从马车内激射而出!腰间佩剑“锵啷”出鞘,寒光如电,精准无比地贯入那刺客后心!滚烫的血珠喷溅而出,有几滴正落在西门珩冰凉的脸颊上,宛如雪地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小心身后!”西门珩的尖叫带着哭腔,撕心裂肺。

楚瑾安拔剑回身,眼角余光已瞥见另一道寒光自身侧死角袭来!他拧腰旋身,手中长剑顺势向后格挡,“铛”的一声金铁交鸣,火星四溅!虽堪堪架住致命一击,右臂袖袍却被锋利的剑刃划开一道长口,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玄色锦缎,又顺着剑尖和指尖,“啪嗒、啪嗒”滴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色。

混乱中,一只微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左臂。楚瑾安侧目,正对上西门珩惊恐含泪的双眼。他左掌顺势按住她单薄颤抖的肩头,触手一片冰肌玉骨,竟感觉不到丝毫活人应有的惊惧之下的温热。这女子……连恐惧都控制得如此精准?一丝异样掠过心头,快如闪电。

“别怕。”他声音低沉,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残余刺客,杀意凛然,“有朕在。”

(二)攻心为刃

清音阁密室,烛火被刻意剪得只剩豆大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人影。药炉在角落咕嘟作响,紫苏叶与三七根在沸水中翻滚,苦涩的药香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空间里。

西门珩只着素白中衣,跪坐在蒲团上,乌黑长发松松挽起,发间那支金步摇早已换成一只不起眼的乌木筒,内藏淬毒银针。她指尖捏着一柄细长银镊,动作稳而狠辣,正从楚瑾安右臂那道狰狞伤口中,夹出一枚带着倒钩、泛着幽蓝暗芒的箭簇。

“陛下这伤,”她嗓音却轻软得如同江南三月拂过柳梢的风,与手下剜肉的动作形成诡异反差,“再深半寸,这条手臂的筋络便废了。好在……”她拿起烈酒壶,毫无征兆地对着翻卷的皮肉淋下!楚瑾安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却硬生生忍住。“……箭上淬的毒,只是寻常的鹤顶红,入肉不深,未侵骨髓。”她抬起眼睫,眸光在昏暗中流转,忽然俯身凑近楚瑾安耳畔,吐息如兰,却字字如冰锥,“定安王府的箭,果然名不虚传。”

“你如何断定是定安王的人?!”楚瑾安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剧痛与疑怒交迸,反手如铁钳般狠狠扼住她纤细的咽喉!力道之大,瞬间在她雪白的颈项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西门珩竟不挣扎,任由窒息感涌上,只是艰难地举起手中那枚染血的箭簇,唇边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陛下……请看……”她指尖拂过箭杆靠近箭头的一处凹陷,那里沾满血污,“寻常人自然……看不清……但妾身习过辨金断玉之术……这血污之下,刻的……可是楚氏宗族……独有的……海雕暗纹!”她喘息着,舌尖竟探出,极快地舔去溅到唇边的一抹血渍,动作妖异而魅惑,“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查查三日前……定安王的心腹……从黑市‘百草堂’……秘密购入的……上等鹤顶红……去向……”

烛火猛地又是一爆,光影剧烈晃动。楚瑾安死死盯着她颈间淤紫的指痕,再看向她手中那枚染血的铁证,眼中风暴翻涌。这女子,分明是一柄淬了剧毒寒光四射的匕首!明知握之伤己,却因其锋利无匹,让人忍不住想要占有,想要驱使!他缓缓松开了手。

西门珩低咳几声,若无其事地起身去取药匣。素白的中衣随着动作滑落肩头,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颈项和蝴蝶骨。烛光下,一道寸许长、颜色浅淡却狰狞扭曲的旧疤,赫然盘踞在光洁的肌肤上。

“这疤……”楚瑾安眯起眼,声音低沉。

西门珩转身背对着他,揭开药匣取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声音飘渺得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海雾般的湿冷:“十年前,东海‘黑鲨帮’屠了临海村,妾身是唯一的活口。被卖到‘清音阁’那晚……”她拿起药钵,开始研磨药粉,石杵撞击钵底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打碎了青瓷碗,自己用瓷片划的,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曾经的痛与恨。”她忽然转身,将调好的、泛着诡异暗红色的药膏,不容分说地涂抹在楚瑾安手臂的伤口上。

“唔!”一阵火辣辣的如同被烙铁烫灼的剧痛骤然从伤口处炸开!楚瑾安猝不及防,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西门珩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容:“疼吗?陛下。疼就对了。”她纤纤玉指忽地伸出,冰凉的指尖带着药膏辛辣的气息,在他滚烫疼痛的掌心里,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一个字——“蛇”。

“疼,才能让人刻骨铭心,分得清……”她凑近他耳边,气息如兰,却字字淬毒,“谁是真龙天子,谁是……阴沟里觊觎龙位的毒蛇。”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夜幕,紧接着,惊天动地的炸雷轰然响起,震得密室簌簌落尘!

惊雷声中,楚瑾安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暴戾的征服欲彻底吞噬!他猛地伸手,铁臂如钳,狠狠将西门珩拽入怀中!力道之大,带翻了案上的药匣,一只精致的紫玉药瓶摔落在地,“啪”地一声脆响,粉身碎骨!浓烈得近乎妖异的迷迭香气瞬间在斗室内爆炸般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他紧紧箍着怀中这具温软魅惑的躯体,下颌抵在她散发着冷冽药香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女子幽香的冷冽气息,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幼年豢养的那头雪豹——美丽得惊心动魄,野性难驯,利爪随时能撕开猎物的喉咙。

“跟朕回宫。”他咬住她冰凉的耳垂,声音暗哑,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意味,“做朕手中最锋利的刀,做朕龙榻之上……的枕边人。”

(三)珩妃入宫

五更天,残月西沉,天色将明未明。御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太后沈云湄一身玄色凤袍,裹挟着深海寒潭般的怒气直闯而入,鎏金护甲在昏暗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几乎要戳到刚刚起身、只披着外袍的楚瑾安鼻尖上。

“荒唐!哀家早说过那清音阁的乐伎是慕容家精心豢养的毒蛇!你倒好!”她声音尖利,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一丝气急败坏,“非但不听哀家劝阻,反倒直接纳入后宫?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这龙椅坐得太安稳?!”

楚瑾安面上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他不紧不慢地把玩着手中那枚从昨夜刺客身上搜出的海雕纹令牌——青铜所铸,鹰目镶嵌红宝石,背面一个深深的阴刻“舒”字触手冰凉。唇角噙着一抹冰冷的讥诮:“母后当真不知?朕的好王叔,上月刚劫了运往东海的粮船,断了边军十日的口粮!如今,他豢养的爪牙,更是明目张胆,在朕的眼皮底下,刺杀清音阁的花魁,意图斩断朕可能伸向慕容家的触手!”他猛地将令牌掷于御案之上,“当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惊得檐下栖息的几只乌鸦“扑棱棱”怪叫着冲入灰蒙蒙的天空。

“朕若再不下手为强,难道要坐等他楚舒言磨快了刀,架到朕的脖子上,母后才满意吗?!”他目光如电,直刺沈云湄眼底深处。

沈云湄瞳孔骤然一缩,目光扫过令牌上那清晰无比的“舒”字,脸上怒容未消,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权衡。她死死盯了楚瑾安片刻,终是冷哼一声,宽大的凤袍袖摆猛地一拂,带着雷霆之怒转身疾步离去。

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云层。当第一缕带着海腥味的淡金色光线爬上清音阁后院最高的竹梢时,册封西门珩为“珩妃”的明黄圣旨,已由司礼监大太监尖着嗓子,传遍了六宫每一个角落。圣旨末尾“即刻入宫,不得延误”八字,朱砂淋漓,如同滴血。

竹林深处,西门珩独立于尚未熄灭的火盆旁。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最后一张写着“楚舒言欲行刺嫁祸”的密报纸条投入火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瞬间将其吞噬,跳跃的火光映亮她唇边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楚瑾安,你以为执棋的是你?却不知自己早已是这网中……挣扎的鱼。”

三日后,清音阁朱门洞开。阶前石缝里,几株野草在雨后顽强地探出头。西门珩一袭正妃规制的绯色宫装立于门前,发髻高绾,竟未佩任何珠翠步摇,唯在鬓边斜簪一朵以纯金拉丝、薄如蝉翼的曼陀罗花。花蕊深处,一点幽蓝寒芒若隐若现——那是见血封喉的毒针。楚瑾安亲赐的鸾凤步撵停在微凉的细雨中,八名抬辇太监垂首肃立,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轻响——那是用越兮历代死士的指骨磨制而成,每一记铃声,都浸透着一个亡魂的怨气。

“珩妃娘娘,吉时已到,请移驾。”司礼监老太监躬身上前,双手高捧一只赤金托盘,盘中一只白玉酒盏,酒液清冽,散发着淡淡的奇异甜香。盏底,一个微不可察的凤尾纹标记,在玉质的温润中透出慕容家独有的冷冽。

西门珩眼波流转,扫过那杯酒,唇角勾起一抹倾国倾城的浅笑。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拈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喉间滚动,一线冰凉滑入腹中。她随手将空盏掷向阶下积水的青石板,“啪嚓”一声脆响,玉盏碎裂,残片混着雨水四溅。

“烦请公公回禀陛下,”她声音清越,穿透雨幕,“妾身自幼畏寒。昭阳殿内,需铺满东海蛟龙之皮,方可安枕。”言罢,她提起繁复华贵的宫装裙裾,赤色绣金凤的缎面拂过冰冷的门槛和碎裂的玉片,步履从容,踏入了那深不可测的宫门。

入夜,昭阳殿偏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幽暗。紫檀木的梳妆台前,铜镜映出西门珩卸去钗环后清冷绝艳的侧脸。铜镜旁,赫然摆着一尊半尺高的紫玉香炉,炉身精雕着交颈缠绵的鸳鸯,正是定安王楚舒言派人送来的“贺礼”。炉盖半开,一缕诡异的淡紫色烟雾袅袅升起,散发出甜腻中夹杂着一丝腥苦的气息——那是断肠草混合了大量麝香的味道。

殿门被推开,楚瑾安一身常服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那尊香炉,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陛下可算来了。”西门珩执起一柄小巧的纯银香匙,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炉内猩红的炭火,腕间细细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清音,“您闻闻,定安王这份‘厚礼’,燃出的香……可衬得上我越兮泱泱大国的凛凛皇威?”

楚瑾安大步走近,带着一身夜风的微凉和水汽。他猛地伸手,一把扯散西门珩绾发的丝带,如瀑青丝瞬间倾泻而下,遮住了她半边脸颊。他俯身,鼻尖埋入她散发着冷香的发间,深深一嗅,随即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珩妃,你当朕是那等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昏君,嗅不出这香里掺了断肠草和烈性麝香?如此拙劣的下毒手段,也敢在朕面前卖弄?”

西门珩顺势柔若无骨地倚进他坚实的怀中,仰起脸,烛光在她眼底跳跃,如同幽深的潭水映着星光。她抬起冰凉的手指,带着一丝挑逗的意味,轻轻划过楚瑾安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其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毒香蚀骨……”她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却蚀不过变幻莫测的人心呐,我的陛下。”话音未落,她眸中异彩一闪,贝齿猛地咬破了自己柔嫩的舌尖!一丝腥甜瞬间弥漫口腔。在楚瑾安惊愕的目光中,她蓦地踮起脚,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将染血的、温软的唇瓣重重印上他的嘴唇,将那一点混合着奇异药香的舌尖血,不容抗拒地渡入他口中!

“陛下……”她喘息着,唇瓣染血,如同盛放的罂粟,眼神迷离又疯狂,“您敢饮吗?”

“轰隆——!”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琉璃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殿内烛火被骤然卷入的冷风吹得疯狂摇曳,倏然尽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唯有床榻方向,传来锦缎摩擦的窸窣声,压抑的喘息与细碎的呻吟。

(四)驿馆对弈

越兮国驿馆的偏厅,暮色如一张巨大的、半透明的灰网缓缓罩下。几缕残存的金色夕晖,顽强地从雕花窗棂的缝隙挤入,在光洁的青玉棋盘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将纵横十九道割裂成明暗交错的战场,亦如这风雨飘摇的天下大势。

凌云歌懒散地斜倚在铺着冰蚕丝软垫的湘妃竹榻上,月白色锦袍的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锁骨。锁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淡粉色疤痕清晰可见——那是上月在戈壁遇袭时留下的箭伤,痂痕新褪,嫩肉初生。他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紫檀木的棋案边缘。棋子边缘,沾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药渍,仿佛无意间将血腥抹进了这方寸之间的无声杀伐里。

“叶大夫这手棋路,”他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指尖黑子“嗒”地一声脆响,精准地落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位上!烛火被他落子的劲风带得猛地一晃,光影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跳跃,“诡谲刁钻,步步藏锋,倒比阁下行医救人时用的银针……更毒辣三分呐。”他抬眼,目光似笑非笑地投向对面。

案角香炉口吐青烟,袅袅婷婷,与清漓青色长衫袖口逸散出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松香悄然交融。

清漓端坐如松,易容后的面容平凡无奇,唯有一双眸子,眼尾微挑,形如瑞凤,墨色深潭般的眼底沉淀着超越年龄的疏离与坚毅。她执白子的手稳如磐石,悬在棋盘上方,手指纤细,线条柔美。腕间束着一条细若发丝的金链,链子末端垂着一枚寸许长的银针,针尖一点幽蓝暗芒,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二皇子若嫌在下棋风‘毒辣’,”清漓唇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将手边一只青瓷莲花盏轻轻推至棋盘边缘。盏中汤药微漾,倒映着两人模糊的侧影,一丝清凉的果香与淡淡的药味逸散出来,“何不先饮了这盏清热解毒的汤药?祛祛心火,或能看得更通透些。”她语带双关。

凌云歌剑眉微挑,从善如流地端起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酸中带甜,清冽的薄荷气息瞬间冲上头顶,连带着胸中因连日筹谋而生的燥郁也似被涤荡一空。“唔,原来是掺了薄荷的酸梅汤?”他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化为玩味,顿觉神清气爽,“叶大夫这‘解毒汤’,倒也别致。”

他放下药盏,指尖又拈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目光却扫过清漓易容后暗淡却极其细腻皮肤,脖颈处那略显粗糙的“喉结”,一双纤细柔美不似男人的小手,唇角的弧度不禁又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狡黠:“阁下这招‘围魏救赵’,声东击西,虚实相生……倒让在下想起一位故人。布局之精妙,手段之果决,如出一辙。”

清漓指尖的白子悬停片刻,衬得那手指愈发骨节分明,纤细修长。她微微一笑,将棋子落在边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二皇子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山野游医,粗通岐黄,略晓棋枰小道,岂敢与殿下尊贵的故人相提并论?折煞在下了。”

话音未落,凌云歌身形骤动,如猎豹般陡然前倾,越过横亘的棋盘,温热的大掌瞬间覆上清漓欲收回的右手!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和不容挣脱的力道,更裹挟着浓烈的松柏清气,瞬间将清漓笼罩。

清漓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抽手,却被他牢牢攥住。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暧昧,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字字暗藏机锋:“叶大夫可知晓?这越兮国湿热雨林之中,生有一种‘鬼面蛛’?此物最善伪装潜伏,所织之网看似松散无形,飘忽如雾……”他指尖带着薄茧,在她微凉柔软的掌心极其缓慢地画了一个圈,“实则暗藏玄机,黏稠无比。一旦沾上……”他故意停顿,气息更近,“便是挣得皮开肉绽,也再难脱身。”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浓重的暮色,紧接着,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如天河倒泻般轰然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瓦片、庭院芭蕉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瞬间将天地淹没在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就在这雷声炸响、暴雨倾盆的刹那,清漓猛地抬眸,目光如两道淬了寒冰的利箭,直直刺入凌云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底!她不再试图抽手,反而微微收拢手指,腕间那枚淬毒银针的幽蓝寒芒似乎更盛。

“凌云歌!”她直呼其名,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穿透雨声,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你应当知道,我虞国西北高原,翱翔着最桀骜的金翎海东青!此鹰目光如电,爪喙如钩,最擅长的——”她一字一顿,语速缓慢而力道千钧,“便是凌空俯冲,啄瞎那些……在暗处窥探、多嘴多舌的蛇鼠之辈的眼睛!”她指尖微动,腕间银针的针尖几乎要触到他掌心的纹路,“就比如半月前,戈壁滩上那队鬼鬼祟祟的越兮探子……他们的眼珠被喂鹰之前,可还在滴溜溜地转呢!”

惊雷再起,电光将室内映得一片惨白!清漓趁他心神被雷霆所慑的微滞瞬间,猛地发力抽回手!

凌云歌似乎并未在意,顺势坐回竹榻,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慵懒散漫,仿佛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凌厉交锋与暧昧试探,不过是一场被雷雨打断的幻觉。回想起刚才自己掌心中,她那只手细腻的柔软,微凉的战栗,他心中不禁一动,唇角的笑意更浓。

二更鼓沉闷的余音穿透雨幕,在驿馆长廊间回荡。棋局终了,清漓最后一枚白子落下,如同画龙点睛,将凌云歌角上最后一片看似尚有生机的黑棋彻底合围,断绝了所有气眼。

“承让。”清漓淡然起身,广袖拂过案几边缘。只听“哐当”一声轻响,那只香炉竟被袖风带倒!炉盖掀开,尚未燃尽的香灰泼洒而出,纷纷扬扬落在地面上。水汽氤氲中,地上那尘埃落定的灰白香烬,形状竟好似一个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的草书“虞”字!

凌云歌倚在门框上,目光幽深地望着清漓执伞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雨幕中。他缓缓摊开一直虚握着的左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方素白丝帕。帕子一角那个微微凸起同色的“叶”字,在驿馆昏暗的廊灯下泛着微弱的柔光。他如同之前数百个日夜那样,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小字,只是今日心湖的涟漪似乎带着一丝薄荷酸梅汤的清凉与微甜。

“琅峰。”他声音低沉,唤来如同影子般侍立门外的侍卫。目光却依旧锁着清漓消失的方向。

“殿下。”琅峰躬身。

凌云歌回身,指了指案上那盘胜负已分的残局:“将这棋局原样拓下,八百里加急,送去太子手中。”他顿了顿,语气凝重,“附言:风云将起,潜龙在渊。皇兄素来明睿,见此局,当知如何落子。”

他又展开掌心那方素帕,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着那个小小的“叶”字,眼中光芒闪烁,如同发现了最有趣的谜题:“再加派三队‘夜枭’,给我盯死慕容家在越兮的所有明暗产业!特别是那个‘叶岚’的踪迹!务必查清此人与慕容氏、乃至虞国皇室之间……究竟藏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是!”琅峰领命,身形迅速隐入偏厅的阴影。

凌云歌走回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案头一卷书册。书卷封面是素雅的靛蓝锦缎,上面以银线绣着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医毒药典》。书脊下方,一方鲜红如血的朱砂小印清晰地钤着慕容家族独有的凤尾纹徽记。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凹凸的印记,目光投向窗外瓢泼的雨幕,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另外,楚瑾安和楚瑾萱兄妹那边,再加一倍人手盯紧。朕那三皇弟凌云晨……他的‘好戏’,怕是要开场了。”

(五)恨意成毒

楚瑾萱的寝殿内,龙涎香混合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满地狼藉的碎瓷片,第三只价值连城的珐琅描金花瓶,刚刚在她手里化为齑粉!锋利的瓷片深深扎入她柔嫩的掌心,鲜血顺着她颤抖的指尖不断滴落,在昂贵的波斯进贡绒毯上洇开一朵朵刺目而妖异的暗红色花。

巨大的菱花铜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发髻散乱,珊瑚珠串璎珞歪斜地垂在耳侧,几缕汗湿的乌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而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如小鹿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猩红烈焰,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艳鬼。

地上,一幅被揉皱又踩踏过的画像刺眼地摊开着。画上,凌云歌月白色的袍角与那虞国医官靛蓝色的衣袂在驿馆夜雨中交叠,檐下昏黄的灯笼光晕模糊了那“少年”的性别轮廓,唯有画角一行朱砂批注,如淬了剧毒的钢针,一根根狠狠扎进楚瑾萱的瞳仁深处——“疑似女子”!

“废物!都是废物!”她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咆,染血的指尖又一次狠狠抓起那幅画像,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撕扯!脆弱的纸张发出刺耳的“嗤啦”声,化为漫天飞舞的碎片,如同她彻底碎裂的、曾经天真懵懂的少女痴梦。

“这般沉不住气,砸了哀家赐你的珐琅瓶,就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虞国医官?”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深海寒冰般的穿透力。太后沈云湄不知何时已步入殿内。她看也不看满地狼藉,鎏金的尖锐护甲随意地勾起地上那片染血的画像碎片,指甲刮过“慕容”二字,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区区一个慕容家的探子,也值得你如此失态?砸东西若能砸死仇敌,哀家凤熙宫的地砖早该换过百遍了!”

“天下男人多的是,权柄富贵才是真!一个凌云歌,就能让你疯魔至此?”沈云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状若疯癫的女儿,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失望的嗤笑,“没出息的东西!”

“母后!”楚瑾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沈云湄,那张绝美的脸庞因极致的嫉妒和怨恨而扭曲狰狞,再无半分往日的柔美,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骤然碎裂,露出底下恶鬼般的真容,“我就是喜欢他!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凌云歌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如果得不到他……”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殿内的死寂,“那我就亲手毁了他!还有他喜欢的那个贱人!我要让他们一起下地狱!”

“毁?”沈云湄眼中厉色一闪,声音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拿什么毁?就凭你这点摔瓶砸盏的本事?”她缓步上前,玄色凤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毒蛇游过草丛。“想毁掉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像凌云歌这样手握权柄、心思深沉的男人,你需要的是另一把刀,一把更锋利、更疯狂、也更好掌控的刀!”她停在楚瑾萱面前,鎏金护甲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让他成为你手中的利刃,为你冲锋陷阵,为你沾染血腥,最后……再为你粉身碎骨!这,才是帝王家的手段!”

说罢,沈云湄猛地甩开手,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冷风,决然转身离去,只留下冰冷刺骨的余音在血腥与龙涎香交织的殿内回荡。

“凌云歌……虞国……医官……慕容!”楚瑾萱如同魔怔般反复念着这几个词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浸透了毒液。她猛地扑到书案前,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狠狠戳进昂贵的朱砂墨锭中,蘸满浓稠如血的墨汁,开始在雪白的宣纸上疯狂书写!笔锋狂乱,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毒,最后一笔落下,几乎将纸面撕裂——赫然是“凌云晨”三个张牙舞爪、杀气腾腾的血红大字!

三更漏声,沉闷而悠长,如同丧钟敲响。楚瑾萱独自立在寝殿高高的露台之上,狂风卷起她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寝衣。她脸上疯狂的恨意已沉淀为一种冰冷的、令人胆寒的死寂。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安静地停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她将卷好的密信仔细系在信鸽纤细的脚踝上,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

她抬臂,黑鸽振翅,无声地投入狂风暴雨、墨汁般浓黑的夜幕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楚瑾萱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又缓缓抬手,抚上自己光洁的脖颈。那里,戴着一条由一百零八颗南海贡珠串成的项链,象征着父皇在世时对她无上的宠爱。她手指猛地用力一扯!“啪!啪!啪!”坚韧的丝线瞬间崩断!

浑圆莹润、价值连城的南珠,如同断了线的眼泪,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冰冷的露台地砖上无助地弹跳滚动,最终四散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光芒尽失。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逸出她殷红的唇瓣。楚瑾萱的身影彻底融入露台浓重的阴影之中,只有那如同诅咒般的声音,低低地、一字一句地碾碎在狂暴的夜风里:

“凌云歌……既然你心里容不下我……那我们……便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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