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戏麟 第41章 神木司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人背着褡裢慢悠悠地从街道那头走过来。

麒麟一眼认出来，他就是昨天收了绝地的那个当铺掌柜。

麒麟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当铺掌柜的衣领，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把我的绝地弄到哪去了？”

当铺掌柜抬起头，脸上却满是青青紫紫的淤伤，反倒把麒麟吓了一跳：“你……你的脸怎么……”

当铺掌柜哇地一声哭出来：“客官，那匹马昨晚就还给你们了，怎地今日还不肯放过小人。”

麒麟被这人哭得莫名其妙，又看见他满脸的伤挺可怜，自己气势先消减了一半，松开手，说道：“你别哭，好像我在大街上欺负你似的。告诉我绝地在哪里，我就不为难你。”

当铺掌柜哭哭啼啼地说：“昨日客官您走了以后，和您一起来的另一位客官晚上又来过一趟，还带着许多帮手，凶巴巴地硬要赎回绝地。我说，你们选的是死当，本来就是不赎回的，就算是当天变卦反悔了，也要缴纳手续费。你那个同伴特别凶神恶煞，骂我许多难听的话，又指使他的帮手打砸我们的当铺。我只是个掌柜，损毁了铺子里的东西，没办法向东家交代，万般无奈，只能让他们把您的绝地牵走了。”

麒麟这才明白，马贩子利用当铺做了个局，一进一出，连夜骗走了绝地。没想到当铺掌柜也是受害者，麒麟心一软，又塞给他一两银子去买药治伤。

麒麟再去客栈驿馆等处打听那马贩子的去向，只知道是往南方去了，偌大一个大雍国，要找一匹小红马绝地，简直是大海捞针。

从这次上当受骗以后，麒麟才知道大雍国有许多坏人，会偷会抢、会拐会骗，后来又遇见一些人和事，渐渐地增长了心眼，甚至于在清泽湖畔拆穿了茶棚的蒙汗药，帮助巫马南声及银甲兵脱离了张家人的陷阱，又和“万宝”一起破解了湖底的迷局。虽然一路曲曲折折，终于还是慢慢接近了汪藏海。

可是麒麟怎么也想不明白，传闻中高冷矜贵、规矩端肃的小汪大人，同时也是仙宫山的修仙道士汪藏海，此时此刻为什么会毫无仪态地动手脱他的衣服，还把他压在温泉池子边上——这可成何体统！

汪藏海也更想不到，麒麟竟然完全不记得梦里的吴正。原来在湖底假扮万宝时，并不是汪藏海的伪装让麒麟认不出来吴正，而是在麒麟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吴正或者稚奴。过去十六年的思慕与爱恋，难道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汪藏海的眼神炽热，几乎要冒出火来。

麒麟气鼓鼓地说：“我才不是贼。你虽然救了我，可也不能随便污蔑我。”

汪藏海比他更生气：“你分明偷了……偷了我的……”

偷了我的心，偷了我十六年的相思，此情此景，面对神情天真无辜的麒麟，汪藏海根本说不出口。

麒麟……他什么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立场去苛责一个完全不认识我的人，我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承认自己是我梦里的爱人。

汪藏海一颗心仿佛被火焰焚烧殆烬，只剩下黯罹的死灰。

麒麟用力推开汪藏海，气道：“既然这里不欢迎我，那我走就是了。”

麒麟站起身，捡起刚才被丢在地上的衣服，也不想去费事系那些麻烦的绳扣了，随便套在身上，转身便走，再也不看一眼汪藏海。

小汪大人在他身后喊：“站住！”

麒麟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远了。

汪藏海抬起脚追出去几步，忽然又停顿住。

一个奇异的念头从他心里冒出来。

有没有可能，梦里的麒麟和眼前的麒麟并不是同一个人？

汪藏海想，不可能的，我绝不会把他认错，除了独一无二的麒麟纹，他身上长了几颗痣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眉眼的神态，说话的语气，习惯的动作，完完全全就是我的麒麟。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麒麟是真的完全不记得梦里发生过的事。他那么笨，根本装不像失忆。

是谁用什么方法让他忘了我呢？是周穆王吗？

麒麟从东夏国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找我，还会是为了什么呢？

汪藏海的目光渐渐恢复沉静，将衣衫穿戴整齐，并没有追进内院去找麒麟，而是转向外间的正堂花厅去了。

这里原是南宫宇的府邸，如今小汪大人一行人住进来，南宫宇将院西一排厢房让出来给汪藏海、麒麟、巫马南声暂时居住。小汪大人要开会议事，都是在正堂花厅。

小汪大人派人唤来巫马南声和南宫宇，正襟危坐在正堂花厅主位，说话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淡漠，听不出来半点情绪：“清泽湖料理得如何了？”

南宫宇答道：“回禀大人，蚰蜒妖物死后，那假的青铜门结界也随之崩塌，所有禁婆、密洛陀这些妖物都消遁不见了，就连庞大的人面鸟尸首，也不翼而飞。整个地下妖界，仿佛是一处幻境。我们的人回到地面后，就再也无法进入那些神秘洞窟。眼下清泽湖底所余仅有溶洞淤泥，以及蛇柏藤蔓，预计今日午后，便可清理干净。”

汪藏海沉吟道：“湖底确是幻境多，实景少。但人面鸟、飞老鼠、尸蟞虫和那些张家族人却是真的。”

巫马南声接话道：“张家族人均已被银甲兵严加看管，现在城郊扎营，距离此地约十二华里。”

汪藏海又问：“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巫马南声回答道：“大人明鉴，昨夜您曾经命末将搜寻那地底棺木来源，正是被张家人称之为‘九头蛇柏’的巨大树木。但它其实是雌雄双树，雌树形似桑树，树干伸展出湖面，平日里偶有百姓经过清泽湖，也会采摘桑叶喂饲春蚕，从未发现过什么异常，但雌树根系极深，连接到地底的雄树根系，密不可分。雄树的所有枝叶看起来像是柏树，但却都见不得火光和阳光，只能在湖底捕猎活物作为滋养。末将用云母石做成斧头，十分费力才砍下来两丛树枝，请大人察看。”

巫马南声说着，示意旁边的银甲兵端过来一只木盒。

汪藏海打开来，看到里面是确实是两丛形貌不同的树枝，但不知何时已经长在了一起，底端的枝叶互相牵连、密不可分。

汪藏海说：“这是诞生于东海旭日初升之神木，雌树名为扶桑，雄树名为倚椹。”

巫马南声惊讶道：“今天早晨末将才看过，还是两丛树枝，想不到这么快就串联了。”

汪藏海对巫马南声说：“你派两个银甲兵带着这两丛树枝回汪家去，扦插种植在我住的东院。”

巫马南声很纳闷：“大人，这九头蛇柏，不对，扶桑倚椹树是会吃人的，您怎么能把这种妖物种植在自己的住处呢？”

汪藏海白了他一眼。巫马南声立刻噤声。

汪藏海又说：“巫马南声。”

巫马南声低头躬身抱拳应道：“属下在。”

汪藏海说：“从今日起，擢迁银甲营千户巫马南声为神木司掌司郎中，隶属于工部，与其他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司品级相等。”

巫马南声跪下磕头谢恩，然后呆头呆脑地问：“大人，神木司是做什么的？”

汪藏海说：“种树的。”

巫马南声张大了嘴巴半响合不拢。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心钻营追随小汪大人，却从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变成了种树的园丁。

汪藏海又说：“你亲自带着树枝回汪家。临走之前，杀一只打鸣的雄鸡，将染血的鸡冠子放进这只盒子里，这一双树枝就不会枯死。等你回到汪家，把它们种在东院向阳的地方，每日浇灌鸡血，即可确保它们不会杀伤人畜。”

巫马南声瞪大眼睛：“每日浇灌鸡血……大人要让我每日杀一只鸡么？”

汪藏海眉毛微挑，眼神带点戏谑说道：“汪家是应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你每日杀一只鸡，不用担心吃不掉。”

小汪大人在心底自我辩白道，我可不是因为嫉妒巫马南声跟麒麟关系好，才故意把他支走，只不过为了培养巫马南声建立神木司，好好种植研究扶桑倚椹树，将来可堪大用。

然后，汪藏海站起身，说道：“我还要再去清泽湖底看一看。”

一个银甲兵快步进来禀报：“大人，那位张麒麟公子在马厩闹事，和霞霞姑娘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