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宫山受戒出家那一年,汪藏海二十五岁。
算一算时日,如今的小汪大人将近三十岁,与麒麟相识十六年零八个月,与麒麟相恋整整十年,与麒麟成亲也已经有七年。
距离上一次梦见麒麟,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领了迁移皇祖陵的圣旨,从应京出发的当天凌晨,汪藏海四更天就醒了,这一夜仍旧漆黑无梦。
小汪大人不由得心绪郁结,按照星象所指,麒麟星分明已经入世数月,为何不见他来找我?又为何连梦里也见不到。
就快要到率领银甲兵出发的时辰了,汪藏海辗转难眠,干脆起身找出来签筒,摇了一签问姻缘,却得到下签第六十六:路险马羸人行急,失群军卒困相当。滩高风浪船桌破,日暮花残天降霜。
小汪大人叹了口气,暗想,听说寻常夫妻都有七年之痒,难道麒麟也会厌倦我么?“路险马羸,日暮花残”他是不是嫌我老?唉,无论我再怎么注重保养,毕竟已经三十岁,而麒麟看起来最多十八岁。
汪藏海想到此处,气得把签筒一丢,竹签散了满桌案。
他走到卧室东边的墙壁旁,将墙上挂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瓷板画挂屏取下来,四块瓷板折叠起来,又使巧劲掰动“梅”与“竹”之间的夹缝,从瓷板和木框之间抽出来一张羊皮卷,正是《东夏异闻录》。
汪藏海并没有用血去沾染这块磨损已经很严重的羊皮,它上面的字,他早就已经倒背如流,甚至于每一个小字印在什么位置,汪藏海也记得清清楚楚。
汪藏海闭上眼默想,在“东夏异闻录”标题下面的女真文字,同时在心里翻译成大雍文字。
第一行写着:“周天子,一名穆。穆王麾下八骏,好战杀伐,天下无敌。善与恶为邻,正与邪同门。”
第二行写着:“周穆求长生,百岁往昆仑,求娶西王母,偷盗不死药。”
第三行写着:“麒麟失鬼玺,阴兵祸人间,降世为救世,天宫守青铜。”
第四行写着:“穆麟订盟,鬼玺血祭,青铜门开,东夏立国,九姓八族,世代长生……”
汪藏海默想到这里,缓缓睁开了眼,低下头,慢慢用指尖轻轻摩挲这块没有显现任何文字的羊皮,汪藏海感觉自己动荡不安的心跳逐渐平复了安稳的节律。
过去这些年里,汪藏海只能依赖这卷东夏异闻录,来证明自己蚀骨的思念并不仅仅是幻梦。
汪藏海收起羊皮卷,将它藏回挂屏里恢复原状。
然后他走到外间的小书斋,这儿并不是办公的处所,但偶尔小汪大人会用画笔记录下午夜梦回的灵感。汪藏海走到书桌旁,展开一幅卷轴,是之前画了一大半的皇祖新陵寝设计图纸。
汪藏海取出砚台研墨,磨到墨汁浓淡适宜时,他忽然又不想继续画这劳什子公务的设计图了。
汪藏海重新展开一张宣纸,用玉镇纸压好,抬腕运笔,挥毫泼墨,很快画出一幅人形来。
黑色修身猎装勾勒出蜂腰猿背,显得轻盈又俊俏,手臂秀颀像白鹤,劲腿修长似鹭鸶,还有一双鹿皮短靴,足尖总是俏皮地翘起。
那一股灵动风流的身形动态,可惜我却画不出。汪藏海这样想着,又放缓了运笔的速度,细细描画那人的每一根头发。
长发漆黑垂顺,用一根玄色缎带高高地扎成马尾。他好像从不戴冠,也不爱装饰,腰间挂着火镰和荷包,但荷包里经常没钱,只放些麒麟喜欢的小玩意儿。比如五彩的小石子,内嵌红色瓢虫的琥珀,或者专门带进梦里给吴正吃的甜食——用油纸包裹的松子糖。
终于画到了最令人心动的面容五官——眉目含情,眼尾藏笑,他深棕色的瞳眸带着明媚的吸引力,让人看见了就移不开目光。
鼻梁高挺,鼻头圆润,笑的时候和哭的时候鼻子都会轻微地翕动,特别可爱可怜。
嘴唇……
汪藏海突然停了笔。
他打开一小盒朱砂,想用毛笔去沾,但终于没有拿笔。
汪藏海用右手食指沾了些朱砂,在宣纸上用指腹描摹唇形,弯弯的像仰月,但唇角并不尖锐,起伏的曲线像弓腰,但唇珠饱满又软嫩。
整幅画都是水墨黑白,只有嘴唇是艳丽的朱砂红。
汪藏海想,我可能是鬼迷心窍了吧,我可能是疯了吧,我可能是得了谵妄症,而且病得不轻……
汪藏海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去碰触画中人的嘴唇,轻轻闭上眼睛。
麒麟,我好想你,明知道朱砂有毒,可我甘之如饴。
而他心心念念的小神仙麒麟,此时此刻却站在数百里之外一座小镇某间当铺门前,天色蒙蒙亮,当铺还没有开门。
麒麟伫立在街边店门口,晨露深重,微微染湿了他的浓黑的眉睫,亮晶晶的。
“绝地啊绝地,是我一时糊涂,你可不要生我的气。”麒麟喃喃自语,“再穷我也不会卖了你的,当铺一开门,我就接你回来。”
前不久,麒麟接了穆王钧旨,来大雍国拐骗汪藏海回去修缮被流星砸毁的云顶天宫。这差事虽然要紧,穆王却没有规定期限,麒麟自从离开忘白山,一路上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都特别开心,边走边玩,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已经把带出来的金银盘缠都花光了。偏偏在这时候,有个马贩子盯上了麒麟的坐骑“绝地”,识得它是足不履土的千里马,而且通体枣红,没有一根杂毛。马贩子见麒麟缺钱了,就开始设局,骗他去了当铺。麒麟是久居深山一派天真的性子,从未见过当铺,也没见过骗子,还以为是马贩子好心帮忙。麒麟就这么上当受骗,以为当铺只是寄存寄养,将价值千金的绝地签了死当契约抵押给了当铺,借贷来两百两银子,又花了五两银子买了马贩子的一头小毛驴。
麒麟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绝地能够得到好好的照顾,等他找到汪藏海之后再赎回,还请“好心的”马贩子去酒楼喝酒,晚间很晚才回到客栈。
客栈的伙计瞧见麒麟上午骑着高头大马出门去,夜里却骑着粉黑色的小毛驴回来,十分纳闷,问道:“客官,您的小红马去哪儿啦?”
麒麟酒足饭饱,心情大好,不厌其烦地给客栈伙计讲了前因后果,大夸特赞马贩子的“好心好意”。
客栈伙计一拍脑门:“哎呀呀,客官您上当受骗了!您的那匹千里马,神骏非常,少说也得值千八百两黄金,可是这小毛驴牙口都没长齐,最多也就两三贯钱。还有当铺,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麒麟大吃一惊:“难道当铺不是寄存行李和马匹的地方吗?”
客栈伙计叹气道:“当铺就是人在手头困难急用钱的时候,变卖贵重财物的地方。”
麒麟急出一头汗,抓住客栈伙计的胳膊追问:“你意思是,我的绝地卖给了当铺吗?”
当铺伙计直点头:“是啊,您的马儿被奸商坑走了。”
麒麟吓得酒都醒了,转身便走,边走边骂:“大雍国怎么会有当铺这种坏东西?在我们东夏,任何人缺吃少穿,都可以找宗族长帮忙解决困难,从没有人会为了钱变卖东西。还有那个马贩子,太坏了太坏了!”
麒麟气得七窍生烟,风风火火冲到了当铺。但是夜色已深,当铺也已经关门落锁了。麒麟跳上屋顶,里里外外都瞧过,确实空无一人,后院里也不见绝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