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声发问之前,薛彤一直跟在队伍中后的位置,不声不响地,也不看别人。
花沐雨冷眼观察,本地的居民只在薛彤跳起祭舞的时候肃穆观礼,之后也并未对这位“圣女”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尊敬,就像她只是源县中一个不怎么熟悉的、普通的孩子一样。
“圣女祠修在最高处。”丹砂对花沐雨说罢,又转而对薛彤道,“我们去见圣姑,然后一起说吧。”
薛彤没什么反对,便又不吭声了。
说着话,几人转过最后一个转角,眼前豁然开朗。从山脚下蜿蜒而上的白色石阶就在他们右手边。不远处,石阶的尽头,高耸的圆弧形围墙围成一片巨大的建筑。
“这是我们的祠堂。”带着他们上山的本地人道,“我们这边是这样的,孩子们小时候都在祠堂里,念书、生活,每逢朔月回家一次,由祠堂里的圣姑照顾,我们都叫她婆婆。”
丹砂也道:“我们现在就暂住在这里。”
“婆婆!”那本地人一边带着他们往里走,一边扬声喊道,“婆婆!”
祠堂的门开着,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传来,像一群小马驹似的,从里面跑出来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其中一个扑到他的身上,像只小小的猴子一样抱住了他的腰,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从他的身边探出来,不说话,直直地打量着素不相识的花沐雨几人。
他把孩子从身上拉下来,低头问她:“婆婆呢?”
“婆婆在里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他,眸子都不住地往花沐雨他们身上扫。大家都很好奇,但没人问出声。
他便带着花沐雨等人进了祠堂。
圣女祠修成圆形,外面一圈房屋,中间是露天的天井。花沐雨四下看了看,这里的孩子确实多,除了跑出门去迎接他们的那一批,还有些年纪更大的,三五成群坐在天井里。这是最内圈的,整个祠堂绝不只是这一圈的大小,想必后面还有很多层,只是现在看不到。
“婆婆!”那人一边喊着,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正屋正对着大门,里面有莲台池水,门里面有一把凳子,有个系着围裙的老婆婆就坐在那里纺线。
老婆婆抬起头来看到他们,表面上什么表示都没有。她或许是惊讶的,但是苍老的肌肉已经太疲倦,即便是惊讶,也不不太能做出明显的反应了,只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边解开围裙一边站起来。
再走近,那人又道:“外面有人来了。”
婆婆已经站起来了,问他:“怎么进来的?”
本地人道:“圣人没拦,就进来了。”
婆婆这才抬头看了一旁的花沐雨三人一眼,又低下头慢慢往屋里走,仍对那个本地人说:“去拿花果来。”
花沐雨的目光落在那些三五成群的大孩子身上,他们的目光好奇又带着微妙敌意地落在他们身上,又瞟过默不作声的薛彤和走进屋里的圣姑,遮着嘴,不知凑在彼此耳边说了什么。
“进屋吧。”那个得了吩咐的本地人招呼了一声便离开。
花沐雨最后看了一眼,便跟着几人一起走进屋里。
天光从天顶上洒下来,落在屋中的圣女像上。屋顶四角有细小的水流哗啦啦流下来,流进圣女像四周的水池中。水池里开着紫色的睡莲,池前供奉着瓜果,散发出清新的果味。
是宁静、丰饶、饱足和自然的味道。
圣女像中有连绵不绝的灵气随着水流沉入地下,为这片死地送来最后的滋养。
花沐雨仰头凝视着圣女像。她通体雪白,高冠博带,双手掌心向上,并拢着捧在胸前,神情悲悯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水面反射着日光,粼粼落在她脸上,好像是流淌的泪痕。
那张面孔和花沐雨曾见过的薛心一般无二。
婆婆闭着眼,在圣女像前拜了拜。薛彤手中执礼,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圣女像。
“我们这里青壮没几个。”拜过圣女像,婆婆终于开口,像是在给花沐雨二人介绍,又像只不过是在和他们念叨自己想说的话。
“源县小,青壮大多去外头镇上了。”婆婆道,“后来外面那群疯人来了,他们年轻力壮的想办法出去报官找人,都没回来,叫人家抓住炖了吃了。就剩我们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唯独几个年轻的,也不敢再叫他们出去了。”
“这里叫源县,南越的水源地在这里吗?”收回视线,花沐雨问。
“江流圣人救世,世上才有河流流淌。”婆婆道,“不只是南越的水,世上所有的水,源头都在这座祠堂里。圣人保佑,疯人来不了源县。”
“婆婆,花果来了。”之前出去找东西的人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托着一盘鲜花和一盘鲜果。
“给圣人供奉吧。”婆婆低声说。
那人便把东西交给花沐雨,花沐雨不知是否有特殊的礼数,有些迟疑,丹砂对她点点头,她不知怎么操作,便直接将鲜花和鲜果摆到了池前。
那人送完东西便退下了。
“他们所修炼的是一种名叫长河御鬼术的法术。”花沐雨奉完花果,便继续说道,“这种法术熔炼一切生机和灵魂来获取力量。江流圣女祠庇护源县,这里是南越最后一块安全的地方,但这种安全也持续不了多久。”
她道:“您应该也能感觉到,圣女像的力量在逐渐减弱。到时候要是死气侵袭源县,南越彻底失守,不仅我们大家会死、外面那些孩子们会死,整个人间都会生灵涂炭。”
“仙长无需忧虑。”婆婆和缓地说,“如今我们还有当代的圣人血脉在此,只要她和神女像连结,就能沟通地脉,让圣女祠的力量再次强大,庇护整个南越。”
说着,不用婆婆招手,薛彤自觉地走上前来。婆婆托着她的背,将她介绍给众人:“这便是圣人血脉,当代圣女薛彤。”说罢,又用花沐雨等人听不懂的土话对薛彤说了句什么,薛彤便郑重地又行了礼。
圣人血脉?花沐雨疑惑,并不曾听过薛心生过孩子。
“薛氏一脉都可算江流圣人后裔。”丹砂低声为花沐雨解释,“薛氏在人间代代相传,每一代都会出现圣女。”
“婆婆。”薛彤开口,“我在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她能控制祭舞,还长得和圣女像一模一样。”
年迈的婆婆垂着眼,对薛彤的话置若罔闻。
“她是谁?她就是他们说的邪神吗?”薛彤看了花沐雨一眼,又继续追问。
“她……”花沐雨正要说话,婆婆便开口了。
婆婆说的是土话,花沐雨听不懂,只感觉她语气不算好。薛彤也用土话答了几句,二人说着说着,薛彤不知怎的,就有点像是要哭了。
花沐雨搞不清状况,尴尬地与丹砂互相看看。
用土话说了几句,薛彤不再说话,垂着头往后走。花沐雨追着她的身影,见她绕过神女像,来到后侧一道小门前,拉开门,自己进去了。
“圣女要去温习圣人书。”婆婆絮絮叨叨地开口,带着一些土话的口音,“这个孩子特别用功,除了温习,什么都不想。她特别有天赋,很快就可以沟通神女像了。”
花沐雨看看丹砂,问圣姑:“圣人书是什么?”
“是圣女的功课。”婆婆道,“只要参透这些,就可以沟通神女像了。”
两句话说过,婆婆便又往外走:“叫她安静温习吧。早些参透,也可早些沟通神女像。我叫荣水给你们安排住处。”
花沐雨心中还有不明白,于是一边跟随着往外走一边问:“婆婆,祠堂里这尊神女像是参照圣女的样貌雕刻的吗?”
圣姑没抬头:“一代圣人有一代的神女像。圣女沟通神女像,获得圣女祠的承认,神女像就会变成她的样子。”
“获得圣女祠的承认?圣女祠有意识吗?”花沐雨问。
“历代江流圣人传人都封存了一部分自己的力量在此,是为庇护大地,如此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圣姑道,“下一代圣女也将自己的力量注入圣女祠,就能获得圣女祠的承认、得到圣女祠的帮助。”
即将走到屋外,花沐雨吸了口气,还是小心地说道:“婆婆可知,外面那些邪修口中的圣人也来到了源县外?”
“圣人?哪来什么圣人?”圣姑停下脚步,皱眉反问。
花沐雨同样停步,说道:“我等亲眼所见,那人长得和现在这里的这尊神像一模一样。”
她斟酌着:“先代江流圣人薛心,想必就是上一代的圣女吧?如有万一,是她重新接掌江流圣女祠快,还是我们这位小圣女获得圣女祠认可快?”
“放肆!”圣姑已经上了年纪,身材佝偻了,花沐雨的话却让她掩在重重下垂眼皮下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外面那个是前代圣人吗?圣人早已身陨,即便有人冒名顶替,即便长相相似,那也不过是妖魔鬼怪、是贼人恶人!何来万一,你简直一派胡言!”
圣姑突然翻脸暴怒,花沐雨一下子僵住,慌忙便要解释。
圣姑显然气得狠了,不等花沐雨再说,便朝门外喊道:“来人!来人!”
刚刚出去的荣水听到不好,匆忙跑了进来:“怎么了,婆婆?”
圣姑用拐杖狠狠敲着地:“将这群侮辱圣人的外人赶出去!通通都赶出去!”
荣水是见过花沐雨三人与外面的邪修对阵的,他只是个普通人,明白只有他们的力量才能和外面的人抗衡。他不想被继续围困在这里,又不明白他们和圣姑为什么忽然谈崩,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听圣姑这样说,一时无措,只茫然地看向旁人。
“还愣着干什么!”圣姑举着拐杖要打,立时颤巍巍地身形不稳。
“婆婆息怒。”花沐雨忙去扶圣姑道,“我出身凌虚界,我师父曾得圣人指点,圣人相当于我半个师祖,我岂会对圣人有不尊重之意?”
“不用你扶我!”圣姑甩开花沐雨的手,荣水忙接替花沐雨扶着她。圣姑一边摆手,一边道,“你叫谁婆婆,谁是你婆婆!”
花沐雨手足无措地继续解释:“我年纪轻,口无遮拦,婆婆息怒,我只是问问,绝无不尊重,您消消气,莫要为我这一句不相干的话大动肝火。”
荣水也劝:“婆婆,他们都是从外面来的,不知道规矩。他们能进来,就是得到了圣人娘娘的承认,并不是坏人,一句无心的话,您消消气。”
这时丹砂也走上前来,伸手拿手背贴了贴圣姑心口,又去握她的手:“别生气了,手不哆嗦吗。”
圣姑正在气头上,在场的一个都不想看,便扭过头去。
“好了,你就是脾气大。”丹砂接替荣水,扶着圣姑往外走,“走,我给你熬药去。”说罢,她又喊荣水,“带我这几个朋友安置去吧。”
丹砂看了花沐雨一眼,扶着圣姑走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花沐雨一颗心还在咚咚地跳,那种“惹人生气了”的恐惧始终萦绕,换来她偶尔一瞬的窒息。
是因为提到圣女像和薛心,触犯到了她的信仰,所以她才会忽然生气吗?花沐雨下意识地想着,她现在对我的印象一定很不好,我是不是不应该提这件事?
“婆婆上了年纪了。人年纪大了,难免固执,您不要介意。”留下的荣水劝道,又说,“我带你们去后面的屋子吧,都已经收拾出来了。”
花沐雨感激地笑笑,带着曾卧雪等人跟着他离开。
走在路上,花沐雨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不,不能不提这件事。花沐雨冷静地想。前代女圣成为祸神是无法辩驳的事实,要救南越,也必须要搞清楚事实的真相。
圣姑肯定是知道点什么的,花沐雨想,不然不至于一句话就怒到这个地步。她的情绪是她的问题,我想要的是南越乃至整个人间都活下来。
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我要做成我想要做的事,而只不是成为一个讨长辈喜欢的孩子。
她反复安抚着自己,或许那种担心被人讨厌的情绪还会袭来,但如今她逐渐习惯与此共存,并知晓这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