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陵一别,似在昨天,又恍如隔日。
花沐雨丹砂有书信往来,虽不频繁,但也不曾断了联系。
距离上回鹤纸传书不过月余,此前二人都没提过要来南越,此时一见,花沐雨十分惊异,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卜芥,急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丹砂和广丹都有些气喘。丹砂压了下胸口:“回去再说。”说罢,她朝流青镇外问,“那是谁?”
“路上遇到的。”花沐雨压低声音,“江流派客卿长老,黄尘剑。”
正在和郎剑阳交手的薛心朝这边看来,郎剑阳横开一剑,以手臂抵住她的手。
“我找了你很久。”郎剑阳艰涩开口,几乎不知道说什么。
薛心闻声,终究是再次回过头来,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找了我很久?”
“你曾经……跟我说过。”郎剑阳从来没有这样说话迟滞的时刻,他看着薛心的眼睛,“你说若有朝一日你面目全非,要我杀了你。”
薛心想了想,面露恍然:“哦,是你。”薛心看着他一笑,“郎剑阳。”
她叫出他的名字,他却像是被刺中一般瑟缩。
为什么她好像回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她漫不经心,好像自己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为什么她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薛心笑着问:“那你要杀了我吗?”
郎剑阳还拿着剑,却近乎溃败了。
“我没有忘记你。”薛心垂眸,抬手去摸黄尘的剑锋,郎剑阳下意识收剑,薛心却已经嘶了一声,指尖吃痛弹起,翻过手来看,指尖缓缓洇出鲜红的血色。
“果然是我说过的话啊。”薛心平淡道,“你的剑真的可以杀了我。”说罢,她的目光离开自己的手,抬头去看郎剑阳,“所以,你要杀我吗?”
郎剑阳看向薛心的眼神近乎动摇了,注意这边的花沐雨大喊一声:“前辈!”
薛心摇头,看着郎剑阳,唇角含笑。
“约定的事,不如我们回去再做打算。”薛心道,“你已经找到我了,不是吗。”
郎剑阳眉心微蹙,花沐雨正要出去,卜芥欲揽,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道渺远的铃声。
“叮铃——”
又是一声铃响。
原先守在镇子外围的那几个当地百姓早在第一声铃响时便将神色平静下来,默然肃立,将目光投向远处石阶的顶点。
第二声铃响,在场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
花沐雨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朝石阶尽头看去。随着铃响,笼罩在石阶上的水雾慢慢散开,一轮金光缓缓自两面山崖之间升起,金光中包裹着一个身影,身裹白衣,手足缠绕银铃,头戴巨大的银色头冠,缀满了细碎的银色叶子。
离得这样远,她举手投足时的铃声却清晰地传入山下人们的耳朵;没有奏乐,她只跟着自己的节奏起舞,金光将她托在半空中,她的身影不大,却叫山下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她的起舞,浅金色的光晕如溪流般顺着山坡汩汩流下,最终汇聚在源县山脚下,推出波纹的屏障,与在金光下现形的污浊空气互相抵消,守在铜鼎旁手持铜钺的人也木愣住了。
薛心同样看到了这番景象。她脸上惯常的笑意缓缓退去,出神片刻,将与她僵持的郎剑阳推开。
“不对。”她向前一步,盯着半空中的身影,道,“你做错了。”
说着,她双手结印。
不同于以往花沐雨与她对阵时所见到的所有手印,这道手印奥古、简洁而玄妙。
随着手印逐渐成型,原本随着那人起舞而亮起的波澜竟有平息之势。最后一个动作,薛心指尖一划,光晕包裹着那道人影,朝山脚下飘落。
似乎是察觉到了变化,光晕中人的舞动变得紧迫。铃声紧促,逐渐刺耳。花沐雨听得皱起眉头,山脚下的人也慢慢从那种肃穆的氛围中脱离,那种清新的水汽几乎消散了。
不妙。
半空中的光晕彻底消散,于空中起舞的人失去承托,瞬间便要坠落。微弱的惊呼还未出口,便被吞在嘴里,铃铛与银穗一下慌乱响动,花沐雨反应迅速,飞速跃起,将掉落的人接住。
仓皇中对视一眼,花沐雨这才看清她的脸庞——只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她显然是错愕的,与花沐雨对视,脸上都是慌乱。
花沐雨垂眸,轻巧落地,背对着众人将她放下,为她遮挡了一下人们的目光。
那女孩躲在花沐雨的胸前,垂着头,飞快的晃了一下头,将头上缠乱在一起的银穗抖开,花沐雨这才让开身形,叫她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你就是这一代的圣女?”屏障外,薛心问。
圣女?花沐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屏障内的源县本地人,见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
那头戴银冠,手挂银铃的女孩终于直视薛心:“我乃薛彤,是南越江流圣女,得地脉与水感应,司掌祭事,妖邪还不速速退去,勿扰南越子民。”
“你做的不对。”薛心淡然开口。
“此乃江流圣人传承,护佑南越子民。”薛彤的声音紧绷,“江流圣人在上,你们不会得逞的!”
薛心似是愣怔一瞬,笑容又出现在她的脸上。
“原来竟是江流圣人的传承吗?”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温和又可亲,“那么,小姑娘,怎么我招招手,你就掉下来了?”
薛彤怒目而视,薛心迎着她的目光,反而更朝源县的屏障走近。
屏障内,人群不由得一阵轻微的慌乱。本地的居民和广丹卜芥都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丹砂和曾卧雪没动,花沐雨上前半步,站在薛彤的身侧。
薛彤在身侧握紧了拳头,直到薛心近在咫尺,几乎与她隔着一道屏障对视。
“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吗?”薛心轻声低语。她抬起手,五指抚上屏障,微微用力,屏障便如流水一般,涌入她的指间,却也没有容她穿过。
“我乃江流圣女!”薛彤高声说。
“你?”薛心一笑,“我能操控的,甚至比你都多。你完全没摸到法门,所谓的祭舞,是你唯一会的吧?别的,都不知所以吧?”
她更凑近一点:“甚至就算是祭舞,你跳起来的时候,也没什么信心吧?”
薛彤不肯后退地僵立着,听薛心继续低声说道:“现在整个南越,其实还是靠江流圣女像的残惠在支持,我说的没错吧?你猜,是你成为真正的江流圣女快,还是圣女像残惠耗尽、放任我掌控这里快?”
薛彤的呼吸压抑着急促起来,正要开口,忽有一道剑光横亘而来。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花沐雨护住薛彤,而薛心闪身退至几步之外。
“前辈。”花沐雨唤了一声。
是郎剑阳再次出手了。
郎剑阳持剑立在源县屏障之外,望着对面的薛心:“你……”他的话语艰涩,“你不能是这样。”说罢,他又道,“你跟我回去。”
薛心拂袖站定,嗤笑一声:“按理说你不会这样异想天开,郎剑阳。”她看着他,忽而又温和下来,“我跟你走,或者你跟我走,不都一样?”
薛心笑道:“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会慢慢想办法。”
郎剑阳想要说话,便被花沐雨打断。
“前辈!”花沐雨急道,“眼前人已面目全非,不要忘了昔日的约定,你万万不可再听她蛊惑!”
郎剑阳沉默下来,薛心看了他几眼,便将目光越过他,落在屏障内薛彤的身上:“最多三日,圣女像残惠不抵,而我将掌控这里。”
薛彤欲要反驳,被花沐雨轻轻拉住。
薛心转身,围在镇外的修士随薛心的车架一起离开。郎剑阳站在原地,望着车架的白影消失在密林间。
“前辈。”花沐雨提醒郎剑阳,“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回去吧。”丹砂冷淡开口,“他们今天不会再来了。”
之前守在镇子外的本地人分了一个出来,沿着房屋中间的小道,带着花沐雨曾卧雪和郎剑阳三人并薛彤丹砂广丹卜芥等往后走。
低矮的房屋从两侧经过,外墙涂着白灰,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气氛一阵沉默,还是丹砂率先开口。
“我们几个月之前就到了。”丹砂道。
许久未见,即便有书信往来,记忆中的脸没有改变,但看起来还是有一些新的陌生。
“也是为了研究截脉,我带着广丹和卜芥下界游历。”上山的台阶湿滑,小路两边沟渠中潺潺流下的细小水流,那是山上汇聚下来的泉水。丹砂提着裙子,跟着前面镇子上的人往上走,“当时就有传闻说南越这边有症状奇异的病人,我们便来了。谁知来了之后才发现毒瘴起来,信传不出去,我们便被困在这里。”
花沐雨了然。
难怪她之前送出的纸鹤久久没有回应。之前丹砂回信也常有很晚的时候,她便以为这次和之前一样,可能丹砂想起来了就会回复,却没想她是受困了。
“外面怎么样了?”丹砂又问。
花沐雨道:“毒障已经彻底笼罩了南越,我们进来时听岭外的人说,进来的人都有去无回。我们从外围过来,除了草木,也没见过别的生灵。”
说罢,她又简单为丹砂解释和介绍:“这位是我师弟,曾卧雪,我们此前提到过。”
丹砂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曾卧雪,曾卧雪朝她颔首。
“这位是黄尘剑郎剑阳。”花沐雨道,“也是听郎剑阳前辈介绍,我们才知道,外面的毒瘴应该是一种功法造成的。那是几百年前被创造出来的一种功法,名叫‘长河御鬼术’,是掠夺生机、熔炼死气,最后制造出晦、形成死地的功法。”
“南越是死地了?”丹砂问。
“还没到这种程度。”花沐雨道,“因为江流圣女祠在,南越地脉未绝,生息未断,所以阵法现在还只受限于南越境内。要是源县也被吞没,死气便会彻底爆发,死地也会蔓延开去。”
二人身后,一直听她们谈话的薛彤终于出声发问:“那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