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州牧府。
夜幕尚未完全褪去清晨的微曦,府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为庆贺云州守城大捷,州牧大人广设宴席,犒赏三军将士及城中官绅。
宴会厅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与将士们劫后余生的欢畅。
霍弘、陈二狗、张猛三人寻了个角落坐下,与周遭的热烈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霍弘神色平静,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抿一口,目光却不时扫过主位附近。
不多时,在一阵喧闹的恭维声中,身形痴肥、满面油光的左营营头卢方,在亲卫队长赵虎等一众心腹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
他那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在灯火下格外刺眼,一路上不时伸出肥手,在相熟的官员或小校脸上虚情假意地摩挲几下,引来一阵阵奉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州牧大人简单讲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便将场面交给了各营主官。
卢方等待的正是这个时刻。
他清了清嗓子,肥硕的身躯努力从座位上挤起,端着酒杯,脸上堆满了自得的笑容:“诸位同僚,诸位袍泽!此次云州大捷,全赖州牧大人运筹帷幄,将士用命!然,若论首功,我左营亲卫队,当仁不让!”
他刻意提高了嗓门,唾沫横飞:“想那日马匪攻城,何等凶险!是我亲卫队的弟兄们,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死守城门,才为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他们,是我云州的骄傲,是我大楚的栋梁!”
赵虎等人配合地挺起胸膛,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只是那崭新盔甲下的眼神,多少有些飘忽。
宴席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不少不明真相的官绅纷纷举杯向卢方道贺。
“卢大人治军有方,麾下皆是精锐啊!”
“赵队长威武!亲卫队威武!”
卢方得意洋洋,正要再说几句,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却清晰地响了起来。
“卢大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的霍弘缓缓站起身,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杆长枪。
那枪杆通体黝黑,枪缨却是鲜红如血,正是赵虎片刻不离身的武器。
“这杆红缨枪,枪缨崭新,想必是新换的,倒是光鲜。”霍弘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如刀,直视着赵虎,“只是这枪杆,却磨损得厉害,坑坑洼洼,怕不是在马厩的石槽上蹭了一夜,又或者是在哪个姐儿的绣床上磨的?”
此言一出,场间瞬间安静下来。
赵虎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霍弘对视。
他做梦也没想到,霍弘会当众拿他的枪说事!
这枪杆上的磨损,确实不是战场上留下的,而是他平日里疏于保养,随意倚靠,甚至在某些“特殊”场合……
卢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杯盘乱晃:“放肆!霍弘!你一个小小戍卒,竟敢在庆功宴上胡言乱语,污蔑上官,扰乱军心!你想造反不成?!”
霍弘面不改色,声音依旧沉稳:“卢大人息怒。卑职只是就事论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枪杆磨损在所难免,但赵队长的枪,磨损之处,未免太过蹊跷。”
“你……”卢方气得浑身肥肉乱颤,丹蔻指甲指着霍弘,正要下令将他拿下。
“卢大人且慢!”陈二狗机灵地一步窜出,手中高高举起一本营册,朗声道:“大人息怒!霍弘兄弟也是心直口快。不过,职下这里正好有一份左营亲卫队的战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亲卫队在此次守城战中,斩杀马匪三十七名!可谓战功赫赫!”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但据小的所知,守城战最为激烈的那一夜,亲卫队的弟兄们,可是在城南的醉月楼喝花酒喝到了天明!他们赊欠的酒钱账单,如今还好好地押在醉月楼的柜上呢!不知这三十七名马匪,是何时何地,又是如何杀的?”
“哗——”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醉月楼!
花酒!
这与方才卢方口中“浴血奋战、死守城门”的英勇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
卢方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像是开了个染坊,精彩至极。
他万万没想到,霍弘他们竟然连这个都查到了!
未等他开口辩驳,一直闷不吭声的张猛也站了出来,他“唰”地展开几张炭笔画,画上的人物形态各异,但衣着服饰,分明就是左营亲卫队的样式!
“诸位大人请看!”张猛瓮声瓮气地说道,声音却传遍了整个宴会厅,“这是俺画的。守城前夜,几位亲卫营的大爷,正在春风楼里掷骰子、抱姑娘呢!瞧这架势,可不像第二天就要上阵杀敌的样子啊!你们还敢说是在守城?”
画上的人物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却神态逼真,将那几个亲卫醉生梦死、放浪形骸的丑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围观的士兵们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那些真正参与了血战的将士们,看向卢方和他亲卫队的眼神,已经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而卢方身后的那些亲卫,此刻更是个个面如土色,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被人认出是画中人。
“这……这是污蔑!**裸的污蔑!”卢方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只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那双小眼睛死死盯着霍弘,闪烁着怨毒与惊慌。
他知道,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自己非但加官进爵无望,恐怕连现在的位子都保不住!
霍弘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污蔑,卢大人心中有数,云州的将士们,心中也自有一杆秤!”
卢方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霍弘那张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脸,又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质疑、鄙夷、愤怒的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暴戾瞬间攫住了他。
他死死盯着霍弘,眼中凶光毕露,那只常年摩挲小校脸颊、染着丹蔻的肥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之上!
空气瞬间凝固,一股肃杀之气,陡然弥漫开来!
卢方手按刀柄,指甲上的丹蔻在跳动的烛火下,仿佛凝固的血滴。
他死死盯着霍弘,眼中凶光毕露,那只常年摩挲小校脸颊的肥手,青筋暴起,猛地一抽——
“锵!”
雪亮的刀光骤然闪现,直指霍弘!
“好个大胆的憨货!”卢方声音尖利,因愤怒而扭曲的肥脸更显狰狞,“竟敢在庆功宴上公然造谣生事,扰乱军心!我看你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拿下这个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的叛贼!”
他身后的几名亲卫本就心虚,此刻被主帅一点,也只能硬着头皮“呛啷啷”拔出兵刃,却都有些迟疑,不敢真上前。
霍弘身形未动,面沉如水,手中那杆从赵虎处“借”来的红缨枪稳稳拄地,一股无形的气势自体内散发,竟让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亲卫脚步一滞。
他朗声道:“卢大人,你这是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堵得住悠悠众口,遮得住朗朗乾坤?”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震得在场众人心头一凛。
那些真正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此刻看向卢方的眼神,已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鄙夷。
“反了!反了!你这厮才是血口喷人!”卢方气得浑身肥油乱颤,手中钢刀直欲劈下,“拿下!谁敢违抗,一并论处!”
剑拔弩张,杀气如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女声,突兀地从宴会厅主位方向传来:
“住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全场的嘈杂与紧张。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主位之旁,不知何时,已俏立着一位身着淡紫劲装的女子。
她身形高挑,容颜绝世,黛眉凤目,不怒自威。
腰间悬挂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上雕刻着繁复而神秘的云纹。
正是微服参与庆功宴,一直冷眼旁观的大楚女帝,萧宁!
方才众人注意力全在霍弘与卢方的冲突上,竟无人留意到这位“贵客”的动静。
萧宁凤眸微抬,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向场中,随着她的动作,腰间佩剑竟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仿佛龙吟虎啸,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让在场所有武人心中一寒。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萧宁手中佩剑已然出鞘半寸,森然剑气激荡,直指场中。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闪烁着寒芒的剑尖,并非指向剑拔弩张的卢方,也不是指向那几个持刀的亲卫,而是……径直指向了霍弘额前,那块不起眼的淡淡胎记!
“真相,从来只有一个。”萧宁红唇轻启,声音冰冷,“今日之事,本宫亲审。谁是谁非,自有公断。若有半句虚言,欺瞒构陷……”她顿了顿,剑尖微颤,一股凌厉的剑意透出,“——朕,绝不轻饶!”
“陛……陛下!”
卢方看清来人,特别是那柄散发着皇室特有气息的佩剑,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钢刀“当啷”坠地,磕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微臣……微臣不知陛下驾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哪里还敢有半分嚣张,只觉得魂儿都快吓飞了。
赵虎等一众亲卫更是面如死灰,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
场中气氛瞬间逆转。
霍弘见状,亦收枪而立,对着萧宁深深一揖,随即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悲怆:“启禀陛下!卑职霍弘,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卢方贪墨军功,克扣抚恤,其亲卫队更是临阵脱逃,谎报战功!城墙之上,我云州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尸骨未寒!他们的功绩,岂容宵小之辈窃取?他们的鲜血,不能白流!”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萧宁:“卑职恳请陛下明察,为战死的袍泽正名!为活着的弟兄讨一个公道!”
萧宁静静地看着他,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她微微颔首,佩剑缓缓归鞘,那股迫人的剑意也随之消散。
“你,继续说。”
角落里,一个身着普通文士服,毫不起眼的中年人,正低头飞快地在一方小巧的竹简上刻画着什么。
他手腕稳定,下笔如飞,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包括霍弘的言辞神态,卢方的丑态毕露,乃至女帝的反应,都一一记录下来。
他心中暗忖:这霍弘,看似憨直,实则胆大心细,言语间滴水不漏,更有铁证在手,竟能将老奸巨猾的卢方逼入绝境。
云州有此“憨将”,倒是一柄能捅破天窗的利刃,若用得好,可堪大用……只是,陛下对他额间胎记的反应,着实耐人寻味。
庆功宴自然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在女帝萧宁的亲自督办下,一场针对左营的彻查迅速展开。
那些曾经的“证据”,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再无隐藏的可能。
夜色渐深,州牧府的喧嚣渐渐平息,但云州官场和军中的震荡,才刚刚开始。
卢方被人“请”回营帐看管,等候发落。
他失魂落魄,面如死灰,一身肥肉仿佛都塌陷了下去,再无半分往日的嚣张气焰。
赵虎则被直接下了大狱,等待他的,将是军法无情的审判。
宴席不欢而散,各怀心事。有人额手称庆,有人心惊胆战。
而始作俑者霍弘,在向女帝详细陈述了所有细节,并呈上了陈二狗搜集的更详尽的证据和张猛绘制的更多“罪证图”后,便被允许先行返回营地。
他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晚风吹拂着他略显单薄的衣衫,神色平静,仿佛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并非自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识海中的“藏锋录”又增添了新的光华,而一股股暖流正从系统反馈而来,滋养着他的四肢百骸。
“叮!成功守护战死袍泽英名,揭露军中**,获得大量经验值、修为值!”
“叮!解析左营部分军士战斗经验,‘藏锋录’新增‘破风枪法’(残篇)、‘基础刀法’(精通)……”
霍弘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这,才只是开始。
与此同时,左营营头卢方的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铁青扭曲的肥脸。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丹蔻的红更添了几分狰狞。
“霍弘……霍弘!”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此人噬肉饮血。
一个鬼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正是他的心腹,也是被暂时放回来的亲卫队副队长,李四。
“大人……”李四声音发虚,带着哭腔,“现在……现在怎么办啊?”
卢方猛地回头,眼中凶光一闪,吓得李四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