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回福利院看看。
是的,我是孤儿。记忆的起点就是那栋总是弥漫着漂白水味道的老旧建筑。童年的色彩是灰暗的。右眼的意外失明,源于一次贪玩,弄破了除湿袋,石灰溅入眼中。那之后,我似乎成了阿姨们眼中麻烦的根源,一个需要额外操心却未必能得到多少温情的存在。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被陌生的家庭领走,而我,因为眼睛的缘故,始终留在那里,像一件无人问津的滞销品。我靠着补助金,在福利院一直待到高中住校,然后拼了命地读书,考上了遥远的政法大学,几乎是逃离了那里。
那里从未给过我“家”的温暖,甚至留存着不少被忽视、被排斥的苦涩记忆。
可不知为何,在决定彻底告别这座城市的此刻,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打车前往。越是靠近,身体越是无意识地绷紧。空气中似乎开始弥漫起一种熟悉的、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食物和一点点潮湿的霉味。车停了。我付了钱,拄着盲杖站在路边。
不需要人指引。脚下的路,空气中的味道,甚至风吹过耳边带来的细微回声,都在唤醒着我身体里沉睡多年的记忆。我慢慢地,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区域走去。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似乎也被这片熟悉的空旷吸纳了进去。
有孩子嬉闹的声音传来,带着无忧无虑的尖锐。他们跑过我身边,带起一阵风,有人好奇地停下来,或许在打量我这个拿着奇怪棍子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呀,要找人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蹲下身,摸着孩子的脑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以前也住在这里。”
“以前?”孩子的声音带着疑惑,“可你的眼睛……”
“嗯,我看不见。”我坦然承认,心里却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哦……”孩子拉长了声音,似乎并不觉得多么惊奇,只是好奇,“那你怎么走路呀?用那个棍子吗?”
“对,它叫盲杖,我要用它来探路。”
短暂的沉默后,孩子又问:“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呀?”
“上海。”
“上海好吗?很远吧?”
“嗯,很远。”我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但是……那里很大,很广阔,也有人在等我回去。”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心里某个坚硬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软化了一角。
孩子似乎被其他伙伴叫走了,脚步声和笑闹声渐渐远去。
我站起身,继续凭着感觉往里走。手指触摸到一面粗糙的墙壁,那是主楼的外墙,我记得上面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我沿着墙慢慢走着,指尖划过斑驳的墙面,感受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在阅读一部无声的、属于我过往的编年史。
这里是我摔倒过无数次的地方,那里是阿姨们经常聚集聊天、而我总是被排除在外的角落,更远处,有一小片空地,我曾偷偷躲在后面,因为被其他孩子嘲笑“独眼龙”而默默掉眼泪……
苦涩的记忆翻涌而上,但奇怪的是,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尖锐的刺痛。时间,或者说是经历的更多磨难,磨钝了那些棱角。
我停下脚步,面向着记忆中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方向。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和记忆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里没有真正善待过我,但它毕竟容纳了我孤寂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它塑造了最初那个敏感、倔强、渴望被认可,却又不得不学会用坚硬外壳保护自己的我。
而现在,我要走了。真正地离开,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告别。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在这里寻求立足之地的孤儿,我有了自己想要奔赴的方向,有了……一个会让我说出“有人在等我回去”的地方。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感觉腿有些发麻。然后,我转过身,盲杖重新点在身前的地面上。
“叩、叩、叩……”
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引领着我,一步一步,离开这片承载着我灰暗过去的地方,走向车站,走向南下的列车,走向……那个有着消毒水味道和草木清香的、被称为“上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