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熟悉的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近乎凝固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偏头咳了两声。这里,我曾经闭着眼睛都能自如行走的地方,此刻却需要用盲杖小心翼翼地探知,才能避免撞上或许已经挪动了位置的家具。真是可笑,回我自己的家,居然也变得如此陌生,需要借助外物来“看清”。
凭着记忆,我慢慢走到沙发前,拂开表面的浮尘,坐了下去。皮革因为久未使用而有些发硬,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这种绝对的安静,比上海那个总有着沈医生细微动静的公寓,更让人难以忍受。
一走就是近半年,回到故地,我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冲动——我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站起身,凭着肌肉记忆,准确地走到了玄关处的全身镜前。我站定,抬起头,“望”向镜子应该在的方向。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稠密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一切。没有轮廓,没有光影,只有一片虚无。我不死心,伸出手,用指尖撑开我还残存着微弱光感的右眼眼皮,努力地、几乎要感到疼痛地向外拉扯,仿佛这样就能扯开那片黑幕。
仍然是徒劳。连那点平日里能感知到的、模糊的光亮变化,在此刻刻意寻求的“注视”下,也消失无踪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嘲涌上心头。我像个可笑的、对着空无一物的舞台表演的小丑。
我慢慢坐回沙发,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摸索出沈医生给我备用的笔式手电筒。冰凉的金属外壳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然后,我做了一件沈医生绝对不会允许的事。
我用一只手扒开右眼的上下眼睑,尽力撑大到极限,让那覆盖着青白色厚翳的角膜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另一只手,则打开了手电筒,将那束强烈的、聚焦的光,几乎紧紧贴在了我的眼球前,并且开始毫无规律地、缓慢地摇晃。
光线穿过眼皮和眼球的组织,在我的视觉皮层上,激起了一片混沌的、橘红色的、如同透过厚重血雾看到的、摇曳不定的光晕。很模糊,很怪异,甚至带着点晕眩感。我的右眼因为长期的病变和营养不良,对外界刺激很不敏感,即使这样粗暴地对待,也只是感到些许酸胀,并没有尖锐的疼痛。
失明之后,我常常会偷偷这么做。沈医生应该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一定会用那种带着不赞同却又克制的语气阻止我,告诉我这样可能会对角膜造成进一步的刺激或损伤。但是……这种能够明确“看到”光存在的体验,哪怕只是大脑被欺骗后产生的幻象,也能让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抓住一点点虚幻的“存在感”,让我感到一种病态的、短暂的安心。
手电筒的光在眼前晃动,那片橘红色的光晕也随之摇曳。
沈医生……
他的名字,连同他清冽平稳的嗓音,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闯入我的脑海,比手电的光更清晰地盘踞着。他此刻在做些什么呢?是在门诊面对焦灼的病人,是在手术台前全神贯注,还是……已经回到了那个此刻显得无比遥远的公寓,发现我不在,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不习惯?
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努力回想他的样子。可除了记得他手指修长干净,声音很好听,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草木的清爽气息之外,关于他的面容,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我甚至从未“看见”过他。
当初在医院,我沉溺在自己的绝望里,无暇他顾。后来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又失去了“看”的能力。他的眉眼是浓是淡?鼻梁是高是挺?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些最普通的信息,于我而言,却成了无法触及的谜。
这种“无知”让我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焦躁和……遗憾。
手电筒的光芒持续刺激着眼底,那片橘红的光晕仿佛燃烧起来。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迫切地涌上心头——
我要尽快做角膜移植才行。
不仅仅是为了那微乎其微的、恢复部分视功能的可能。
不仅仅是为了摆脱“盲人”的身份枷锁。
更因为……我想亲眼看看他。
看看那个在我最黑暗的深渊里,固执地为我点亮一盏微弱灯火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个愿望,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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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过程比想象中更艰难,也更漫长。我可以用盲杖丈量空间,用手触摸分辨物品,但效率低得令人沮丧。磕碰、误判、反复确认……每一件小事的完成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我终于意识到,在某些现实层面,纯粹的意志力并不能完全弥补视觉的缺失。
联系了房东。听到我的情况,他语气里带着同情,很快安排了人上门,协助我处理剩下的物品打包和退租事宜。当我在退租合同上,摸索着在指定的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心中并无太多留恋,反而有种卸下负担的轻快。这个曾承载我独立与奋斗的小空间,如今更像一个布满尘埃的旧壳,是时候蜕去了。
所有俗务基本打点完毕,只差最后一件事。做完这件事,我就可以……回上海了。
这个念头让我沉寂的心跳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