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杖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敲在我自己的心上。曾经的同事、如今的合伙人老张,亲自在办公室门口迎接我,他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热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在我意外失明后,老张是不多的几个联络过我的人之一,但他的嘘寒问暖里总夹杂着对律所经营状况的担忧和对我回归的期待。我明白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律所的大多案件一直由我接待,我不在,营收想必会有所缩减。
“闻律师!你可算回来了!大家都盼着你呢!”
他的手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臂,引领我走进那间熟悉的、曾属于我,如今只是暂时保留的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咖啡香和纸张油墨的味道,这是律所特有的气息,曾让我感到无比安心与亢奋。如今,这气味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带来一阵阵闷痛。
老张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承认了想让我回归的事实,并且开出的条件,确实优厚得超出了我的预料。
“闻律师,我们知道你现在的情况特殊,”老张的声音诚恳,“但我们更看重的是你的脑子,你的专业能力!你看,我们完全可以为你量身定制一个岗位。不需要你出庭,主要负责案件策略分析、文书审核、远程谈判指导。配备专门的助理帮你处理需要视力的部分。薪资待遇,在原有的基础上,我们再上浮百分之二十。分红比例…也可以谈。”
他详细地描述着为我构画的“蓝图”,一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继续发挥价值,甚至收入不菲的未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我原本已倾向于离开的天平上。独立,尊严,以及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这些我一度以为随着视力一同失去的东西,似乎触手可及。
我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盲杖冰凉的金属杆身。理智告诉我,这或许是目前我能得到的最好安排。留在这里,至少可以证明,我还没有彻底成为一个废物。
可是,就在我几乎要被这份“诚意”说服的时候,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脑海。
是沈医生的声音。平稳的,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闻讯,路,还没有完全走完。”
紧接着,更多关于他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现。
我想起他忙碌一天,下班回来后,声音充满疲惫,却还是会先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然后仔细为我检查。
我想起他帮我收拾回老家的行李时,那絮絮叨叨的叮嘱,细致到将每一种药分装好,贴上盲文标签。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我的手背,带着医生特有的、微凉的干净触感。
我想起在上海的那个“家”里,我的吃穿用度,很多都是他在不经意间打点好的。冰箱里总是有我喜欢的食材,浴室里永远有新的毛巾和沐浴露。他从未刻意强调过什么,却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我的生活妥善地安置在他的轨道旁。
甚至…我想起那个意外摔倒的夜晚,他连夜赶来,将我半扶半抱地带离那片冰冷的混乱。车厢里,他清晰地说:“你联系我了,我就在。”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在此刻律所优厚条件的对比下,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愈发清晰、鲜活。老张描绘的未来,是理性的,是现实的,是充满诱惑的。可沈医生带来的…是一种让我贪恋的、近乎奢侈的安心感。
留在这里,我或许能重新获得作为一名律师的体面和价值。
但回去…
回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继续依赖他的照顾?意味着面对那片未知的、或许更艰难的黑暗前路?
老张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又加了一把火:“闻讯,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都需要你。”
家…
这个字眼刺痛了我。
我低下头,虽然我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老张殷切的目光,喉咙也有些发干。
“沈医生…”
这个名字,几乎是无意识地,从我唇齿间轻轻逸出。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随即,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忽然塌陷,一股温热的情绪涌了上来,一种更加明确,带着点酸涩,又夹杂着暖意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
我好像…有点想他了。
想那个总是带着消毒水味道,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的“室友”。
想那个在我最绝望时,告诉我“还有光感”的医生。
想那个…会因为我独自成功复诊,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震动与骄傲的人。
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思念,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眼前因利益和现实交织而成的迷雾。
我抬起头,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但内心的方向,却在这一刻,异常清晰地指向了上海,指向了那座有他在的城市。
我朝着老张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张律师,谢谢你和律所的好意。”我缓缓说道,声音比刚才稳定了许多,“但是…抱歉,我可能…还是要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