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我们的生活节奏有了一种新的和谐。我开始尝试在去超市采购之时,叫上他一起外出;他也渐渐熟悉了我的作息,在我晚归时,会提前用电饭煲设定好保温模式。
一天晚上,我正对着电脑修改论文,他坐在沙发上看——或者说“听”着一部悬疑题材的广播剧。突然,他按下暂停键,朝我的方向侧过头。
“沈医生,你键盘敲击的频率比平时慢,是遇到问题了吗?”
我一愣,不自觉松了松僵硬的肩膀。的确,本来我就不喜欢写论文,这段数据分析更是让我有些烦躁。
“很明显吗?”
“嗯,”他嘴角有轻微的笑意,“一般来说,你写报告时的打字声音像连绵不断的春雨,但写论文时声音就成了断断续续的阵雨。”
这个比喻让我失笑,心头的焦躁竟散了些。“还好了,就是有段数据不太理想。”
“要不要试试口述?我帮你记录整理。以前……我们团队经常这样协作。”他提议,语气带着尝试性的谨慎。
那晚,我们真的试了。我对着复杂的数据图表口述,他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逻辑,用读屏软件操作电脑,将我的碎片化叙述整理成流畅的文字。这种奇妙的协作效率出乎意料地高,也让我窥见了他曾经在团队中游刃有余的模样。
还有一次,我感冒了,声音有些沙哑。第二天起床,就发现客厅的茶几上,保温杯里已经泡好了润喉的胖大海茶,水温恰到好处。
“我按照网上的语音教程学的,”他听到我迟疑的动静,解释道,“步骤应该没错。”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喉咙的不适被一股暖流取代。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点点找回对生活的掌控,也一点点融入我的生活。
然而,这种平静的日常下,我能感觉到他心中酝酿着更大的决定。
直到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结束一台急诊手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发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听新闻或音频书籍,而是静静地坐在卧室的书桌前——那是我为了方便他使用电脑,特意为他调整的位置。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他转过头:“沈医生,你回来了。”
“嗯,”我换下鞋子,注意到他面前笔记本电脑的读屏软件正处于工作状态,语速极快地朗读着一些文档,“在忙?”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操纵电脑暂停了朗读。“沈医生,”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我打算……回家一趟。”
我正准备倒水的动作顿住了,心头莫名一紧:“回家?是要回H市?”
“是。”他微微颔首,“还有些事情,必须回去处理。之前租的房子要退掉,一些重要的私人物品需要整理打包。还有……”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释然,又像是决绝,“律所那边,还有一些手续需要彻底交接清楚。”
我立刻明白了。他这是要回去,亲手为自己的“过去”做一个了结。那里有他曾经奋斗的事业,有他独立生活的痕迹,也有或许不愿触碰的回忆。这一步,对他而言,意义重大,却也必定艰难。
“你自己……能行吗?”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有些多余。他既然提出来,必然是经过了反复思量,并且认为自己可以应对。但关心则乱,想象着他要独自乘坐交通工具,回到一个熟悉却又因失明而变得“陌生”的环境,处理那些繁杂琐碎又可能引发情绪波动的事务,担忧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像是早就明白我的担忧,嘴角牵起一个安抚似的弧度:“总要去面对的。路线我已经查好了,高铁站和老家那边,我都预约了无障碍服务。一些重物搬运,可以请搬家公司。至于律所……只是手续问题,同事们会协助的。”
他说得条理清晰,安排妥当。我知道,他骨子里的那份独立和要强,正在努力支撑着他重新站起来。
可我最近科室里排满了手术和门诊,实在抽不出哪怕一天的空闲陪他前往。这种无力感让我有些烦躁。
“什么时候走?”我放下水杯,走到他身边。
“订了下周二的票。”他回答。
接下来两天,我利用下班后的零碎时间,开始帮他整理行李。这感觉有些奇妙,我像一个絮叨的家人,反复确认着他需要的物品清单。
“身份证、银行卡放在这个夹层里,贴了盲文标签,你摸一下这个凸起。”
“常用药我给你分装好了,盒子上也做了标记,按时吃。”
“这是充电宝,已经充满电了,和数据线捆在一起。”
“路上要喝的水,我给你放在侧袋,容易拿到。”
……
我一边收拾,一边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每样东西的位置。他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伸出手,按照我的描述,触摸、确认物品的摆放。他的手指划过行李箱的隔层,动作轻柔而仔细,仿佛在记忆一幅无形的地图。
周二早上,我叫的车已经到了楼下。我提着行李箱,送他走到门口。
他接过行李箱的拉杆,调整了一下盲杖的位置,面向我。晨光透过楼道窗户,落在他清瘦的脸上,那枚临时义眼片和右眼的厚翳在光线下依然明显,但他的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即将踏上征程的坚毅。
“都记清楚位置了吗?”我最后确认道。
“嗯,记清楚了。”他点头,“谢谢你,沈医生,这些天……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最朴素的叮嘱,“路上一定小心,注意安全。到了那边,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他应道。
他顿了顿,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我承诺:
“我会……平安回来的。”
然后,他不再犹豫,熟练地展开盲杖,敲击着地面,转身,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向电梯口。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电梯门后,听着那“叩、叩”的声响渐行渐远,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担心,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雏鸟终于尝试离巢飞向远方的复杂感慨。
我知道,这趟旅程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次物理上的移动,更是一次心理上的断奶和重生。我帮他把行李箱提下楼,送他上车,看着出租车载着他汇入清晨的车流,直至消失不见。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有些空旷。我回到客厅,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常坐的那个位置,心中默念:
“闻讯,一路顺风,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