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过后,日子仿佛驶入了一段平静的河道。家里的氛围悄然发生着变化,少了几分初时的沉重与小心翼翼,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默契与暖意。
闻讯似乎真的从那场风波中汲取了力量。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我的帮助和安排,而是变得更加主动。康复训练不再需要我催促,他甚至主动向康复师提出了增加难度的要求,学习使用更复杂的辅助软件,练习独自处理更多生活琐事。我能感觉到,一种名为“盼头”的东西,像细细的藤蔓,在他心里悄然生长、蔓延,支撑着他更加努力地向黑暗深处的独立摸索前行。
我依旧忙碌于门诊与手术之间,但每天回到家,看到他在黑暗中也能将物品归置得越来越有条理,听到他分享康复中的点滴进步,内心总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与欣慰。
直到这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坐在诊室里,手指在电脑屏幕上滑动,叫下一个号。目光掠过患者姓名栏时,我指尖一顿——
闻讯。
咦?难道是重名?这个并不常见的姓氏和这个特定的字组合起来,重名率能有多少?心底掠过一丝荒谬的猜测,但又迅速被理性压下。大概……只是巧合吧。
这么想着,我按下了叫号键,语音播报响起:“请闻讯患者到3号诊室。”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地投向诊室门口。
短暂的等待后,熟悉的、有节奏的“叩、叩”声由远及近,敲打在走廊光滑的地砖上,也敲在了我的心上。紧接着,一个清瘦而熟悉的身影,握着那根可折叠的白色盲杖,小心翼翼地探知着前方的路,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我的诊室门口。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衣着整洁,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步伐依旧谨慎,但那份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的从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果然是他。
他停在门口,微微侧头,似乎在确认门牌号,然后面向我,嘴角牵起一个很轻微的、却带着明显成就感的弧度:“沈医生。”
那一刻,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是惊讶?是担忧他一路是否顺利?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和……骄傲。
他竟然做到了。独自查询我的门诊时间,独自完成挂号(或许是电话预约,或许是借助辅助软件),独自打车来到这庞大而复杂的医院,独自穿过拥挤的门诊大厅,找到眼科所在的区域,再一路敲打着盲杖,精准地找到3号诊室,出现在我面前。
这其中的每一步,对刚刚失明不久的他来说,都无异于一场艰难的跋涉。
我迅速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尽量平稳如常的语气回应:“闻讯?你怎么来了?是眼睛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一边说,一边起身,习惯性地想去扶他。
他却微微抬手,轻轻挡开了我的手臂,虽然动作很轻,但意思明确。他凭借记忆和对我声音方向的判断,自己摸索着走到诊椅前,熟练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稳稳地坐了下来。
“没有不舒服,”他摇摇头,脸上那丝浅淡的笑意依旧挂着,“就是……我也该复诊了,就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完成挑战后的轻松,“我想试试,能不能自己过来。”
我看着他,看着他虽然无法视物却明显比以往更加明亮和有神采的脸庞,看着他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的手,喉咙忽然有些发紧。
“嗯,”我坐回座位,操作着电脑,调出他的病历,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很好。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出租车司机很热心,把我放在了门诊部门口。医院的盲道……有些地方不太连贯,问了一次路,护士很耐心地指引了我。”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可我知道,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他多少次的心理建设,多少次的练习与忐忑,以及最终克服恐惧迈出这一步的巨大勇气。
我像对待任何一位普通复诊病人一样,为他做了详细的检查。左眼眼窝愈合良好,义眼台位置稳定,没有排异反应。右眼情况稳定,光感依旧存在。
“恢复得很好,”我摘下检查用的手套,看着他,“继续保持,再过几周,就可以考虑定制义眼片了。”
“好,谢谢沈医生。”他点了点头。
整个看诊过程,他表现得就像一个最普通的、配合度极高的患者。但只有我知道,这次普通的复诊,对他而言,是一次多么不普通的胜利。
当他再次敲打着盲杖,独自、稳健地离开我的诊室时,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他不仅是在复健身体,更是在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起那个被命运击碎的、独立而骄傲的灵魂。
而我能见证并参与这个过程,或许,是比治好任何一双眼睛,都更让我感到满足的事情。这个名叫闻讯的“病人”,带给我的震撼与触动,早已远超寻常的医患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