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闻讯冷静的指引下,我开始行动。我首先联系了当晚的值班同事和护士长,调取了急诊分诊记录和部分相关的监控录像。事实证明,护士确实明确指引家属“直接去沈医生诊室”,但家属在前往诊室的途中,因孩子哭闹要去洗手间,又在复杂的医院楼道里短暂迷路,耽搁了近二十分钟。而我离开的时间点,与患者到达我诊室空无一人的时间点,确实只差了不到五分钟。
更重要的是,我通过同行渠道了解到,那孩子当晚随即在另一家知名眼科医院得到了及时缝合,手术顺利,据评估,愈后良好,视力受影响的可能性极低。
我将这些信息逐一反馈给闻讯。他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让我将律师函再次念一遍,这次,他特别关注了落款律所和律师的名字。
“原来是这家,”他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我在H市时就听说过这家,风格一贯如此,擅长虚张声势。”
接下来的几天,我见证了闻讯如何在他那片永恒的黑暗中,运筹帷幄。
他让我准备好所有收集到的证据链:时间线梳理、护士的书面情况说明(隐去姓名)、能证明我等待和最终离开时间点的间接证据(如电梯监控时间戳),以及最关键的那份,来自第三方医院的愈后情况说明(通过合法合规途径获取,仅用于证明损害结果轻微)。他口述,让我在电脑上敲打,形成了一份逻辑严密、证据扎实的情况说明报告。
然后,他让我联系医院的法务部门,将这份报告以及我们掌握的部分证据(不涉及核心**)提交过去,并建议法务以医院名义,先行与对方律师进行一轮正式沟通。
“态度要诚恳,对患儿表示关心,但对指控坚决否认。重点强调三点:一、我院医生已尽到合理等待义务;二、患儿已在他院获得及时妥善治疗,损害结果轻微;三、若对方坚持诉讼,我方已做好充分准备,并保留追究其不当投诉及发送不实律师函对我院医生造成名誉损害的权利。”他的话语清晰、有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掌控全局的律师身份。
医院法务采纳了这份建议。沟通结果立竿见影。对方律师的态度明显软化,不再提“玩忽职守”,转而开始纠结于“服务态度”和“沟通不畅”。最终,在法务的协调下,这件事以医院方面出具一份情况说明、我个人通过电话再次向家属表达(基于人道主义的)关切而告终,对方没有再提起诉讼,那封律师函也成了一张废纸。
危机解除。
那晚,我在家里简单做了几个菜,算是庆祝,也是感谢。闻讯吃得不多,但神情比往日松快了许多。
“闻讯,这次真的多亏了你。”我由衷地说,给他夹了一筷子他喜欢的清蒸鱼,“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他微微笑了笑,用筷子准确地探到碗里的鱼肉,动作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重新找回的从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也是唯一还能做好的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听出了一丝潜藏的、复杂的东西。
饭后,我收拾厨房,他像往常一样,摸索着走到阳台边,面对着窗外灯火阑珊的都市夜景。他虽然看不见,却似乎能感受到那片广阔的存在。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良久,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他白天的沉稳判若两人:“沈医生,你说……如果我的右眼不会好了……我还能做回律师吗?”
我没立刻回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帮你处理这件事,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他缓缓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律师这份工作,核心不在于眼睛看得多清楚,而在于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在于逻辑、在于法条、在于证据链、在于洞察人心和谈判技巧。这些,我好像……并没有丢掉。”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点热度,那是一种看到希望的火光。“我可以用读屏软件处理文件,可以依靠助理核对视觉证据,可以在电话或线上会议中进行谈判,甚至可以凭借记忆和对声音的敏感,在法庭上陈述、质证……盲杖,或许只是帮我走到法庭的另一件工具。”
然而,这股刚刚燃起的火焰,很快又摇曳起来,被现实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他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苦涩:
“可是……想通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真的还会有当事人……愿意信任一个瞎子,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合法权益,交到他的手里吗?”
“他们看到的,首先会是我的盲杖,是我看不见的眼睛,然后才会是我这个人……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律师,怎么让人相信他能打赢官司?”
他的肩膀微微垮了下去,白天那个凭借智谋与专业为我力挽狂澜的律师消失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在残酷现实面前,感到无力和彷徨的年轻人。
我看着他被月光和城市霓虹勾勒出的侧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不忍,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闻讯,”我转过身,正对着他,语气异常郑重,“听我说。”
他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了头。
“你问我,会不会有人愿意让你做辩护律师?”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的回答是:会。”
“至少,我这里就有一个。”我指了指自己,“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或者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遇到了法律上的麻烦,我第一个想到的,一定会是你——闻律师。”
“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我顿了顿,无比肯定地说,“我亲眼见过你的专业、你的冷静、你的坚韧。我知道,把案子交给你,比交给许多视力正常却浑浑噩噩的律师,要可靠得多。”
他愣住了,嘴唇微微翕动,没能发出声音。
“总会有人,能看到这些的。”我继续说道,“也许需要时间,也许需要机会,但你的价值,绝不会因为看不见而被抹杀。你需要做的,不是怀疑自己,而是像帮我解决这次麻烦一样,准备好自己,然后,等待,或者……主动去创造那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夜风吹拂着他的发梢,他静静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那只覆盖着厚翳的右眼在光影下,似乎也折射出一种复杂的光芒。有震动,有思索,还有一丝被理解、被信任后,悄然滋生的勇气。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一并排出。他重新挺直了脊背,虽然依旧看不见前路,但某种内在的力量,似乎正在悄然回归。
我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在这一刻,一颗曾经璀璨的星辰,在历经坠落的黑暗后,正开始尝试着,重新闪烁起属于自己的、不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