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之已是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
过了良久,直到撩起的纱面被风吹落,视线再次变得朦胧了。
念之有些猝不及防,应该默不作声,还是坦然寒暄?
不管怎样,她竟生出做贼心虚的尴尬来。
赵兰亭率先开口,声音温润如玉,“你要走?”
念之点头。
赵兰亭道:“那我送你。”
念之觉得不妥,“不必了,多谢殿下。”
赵兰亭有些失落,只是三年未见,竟变得如此客套疏离,但他对念之的拒绝置之不理,“你之前都是唤我六哥哥的,怎么现在开始称殿下了?”
念之言语恭谨,“之前不懂事,还请殿下赎罪。”
赵兰亭失笑道:“那送你回去,权当你赎罪了可好?”
念之欲再拒绝,却被赵兰亭抢先道:“是殿下的令旨,难道你要抗旨?”
念之语塞,跟在他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冬至看到姑娘吃瘪,有点好笑。
马车内布置未变,念之很熟悉,与那日李疏月所乘别无二致。
念之老实坐在车内,一声不吭,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无旧可叙。
念之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赵兰亭见她一直戴着幕篱,提醒道:“一直戴着会不会太闷?”
念之觉得现在这种情况还是继续戴着吧,“我与殿下共乘一车,本就不妥,还是不要...”
赵兰亭并不这么觉得,从前在宫里,她是最不拘小节的,何时在意过这些,离宫不过三年,就变得如此守礼识节,让他都有点不敢认了。
赵兰亭气她太过客套,她的后面的话也没听进去,刚刚一瞥,只瞧见她容貌一角,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变样,自顾自想着什么,竟然鬼使神差的伸手撩开她幕篱的纱面
念之骇了一跳,少女惊容落入眼底,赵兰亭才算看清她的容貌。
记忆中圆圆的脸蛋,总是笑弯的眼角,带着稚气实在可爱,可此刻少女轮廓线条清晰,发髻微松,眉心微蹙,眼眸透露着一丝惊恐,丝毫没有当初的明媚,但却添了十分清冷的美。
三年未见,没想到当初总是爱傻笑,性格腼腆的少年竟然变得这么轻浮,果然长大都会变的,再干净的少年变成男人后会越来越浑浊。
念之有点生气,干脆别过头不看他,纱面垂下,视线再次变得模糊。
赵兰亭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唐突了,赶紧解释道:“是我失礼了,阿念别生气,我以为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打闹,却忘了,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我们都不是曾经的我们了。”
长大才知身不由己,才知有些责任是无法逃避的。
赵兰亭记得初见念之时,她才十岁,调皮可爱。
他比她大三岁,那时他课业繁重,每日除却三餐外,剩余时间全都放在课业上,日复一日,不敢停歇,恐辜负这么多人对他寄予的厚望,皇后严厉,有一日他课业有误,被罚不能用晚膳,要跪着思过一夜。
没有人敢违逆皇后令旨,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跪在那里,只有念之偷偷拿了一只烧鸡来,他以为她是来关心他的,没想到她只是躲着她这里偷吃。
赵兰亭问,“她为什么要偷吃?”
不料念之竟答,“姑姑跟我说不能吃太多,容易变胖,胖了就不好看了,不好看了殿下就不喜欢了。”
赵兰亭明白什么意思,又问,“那为什么要来我这里?”
念之坏笑,“被人发现了,我就说是殿下偷吃的。”
赵兰亭无语,这是让他背锅呢。
后来念之总是带着赵兰亭偷吃御膳房的各种珍馐,还带他逃课,捉蛐蛐种种。
念之就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他众多昏暗的时刻。
但也因此总是挨皇后训斥,念之也总是不长记性,今天挨了罚,明日又犯,皇后本就与念之的贵妃姑姑不对付,对她也不喜欢,加上赵兰亭总是护着她,因此也更加厌恶了。
念之知道他这一路走来辛苦,承受太多的期望,而她只会给他添麻烦,根本帮不了他,所以李疏月才是最合适她的。
念之提醒道:“是呀!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不讲规矩了,殿下也要成亲了,我也一样。”
赵兰亭明白她这是在跟他划清界限,“你与陆家的亲事已经商定了吗?”
念之有些意外,他怎么会知道是陆家?
也对,他毕竟是太子,如今手握实权,手眼通天,区区小事,怎么样都会知道的。
念之唇角微扬,顺势而为,语气异常平淡道:“到时候还请殿下赏光,喝杯喜酒。”
赵兰亭不想理会,他眼神极好,视线只是垂眸间,就察觉到念之手上有一处极其细小的伤口,“手是怎么回事?”
念之有些懵,抬起双手在眼前翻看,幕篱下光线朦胧,她看得粗略,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
赵兰亭直接拉过她的手,指着那极其细小的口子道:“这里。”
还真是,她以为是掌纹。
可能是不小心划在那里了,估计明天就会愈合了,赶紧收起手来,“劳殿下挂心,我无碍。”
赵兰亭没在追问。
念之忽然想起,“殿下怎么会到揽月楼?”
赵兰亭道:“来找你。”
念之:“...”,就不该问。
赵兰亭补充道:“那幅画是我暂时放在魏子元哪里的,去拿的时候发现多了点东西,所以来问问。”
念之此刻痛恨自己多管闲事。
不对,他怎么知道她来揽月楼?连父母兄长都不知道,被监视了?所以不一定是映心出卖的她,有可能是他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念之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念之自认光明磊落无需遮掩,直接摘下幕篱与其对视,先发制人,意图掩饰改画之事:“殿下怎么会知道,还是一直在监视我?”
虽然不是一直,但赵兰亭确实这么干了,所以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在继续追问画的事情。
从得知念之要离宫他就知道,她做不了他的妻子了。
念之生病他真的很担心,但是碍于身份他不能随便去看她,只是派人偶尔打听她的近况。
得知她身体逐渐恢复,他就放心了,慢慢的就放下了。
可那日江复护送李疏月时所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汇报给了他,包括陆遥来接念之,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发现他还是放不下。
若非此画,或许他们很难再见一面,也正是此画,他才有理由再见她一面。
赵兰亭拿出那幅画来递给她,“这个给你吧,若是之后有事需要我,可凭此画,我自当尽力。”
念之果断拒绝。
最后念之只留下一句:“多谢殿下相送,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臣女预祝殿下与未来太子妃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赵兰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接将画塞给了冬至,冬至左右为难还是收下了。
他站在曹府外愣了很久。
魏子元书房烛影摇曳,魏子元拿着念之的镯子在赵兰亭眼前晃了晃,才回过神来。
赵兰亭把他的手打开,不耐道:“我看你太闲了,为你觅得一份市丞的差事,下月起开始去市署点卯吧。”
品级不高,责任不小,协助京中坊市管理。
魏子元闻讯如五雷轰顶,“我不去,亏我还把曹家妹妹的镯子拿来给你,为此还挨了一巴掌,你不报答我就算了,还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差事。”
赵兰亭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拿人家镯子干什么?”
魏子元复述在揽月楼之事,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才,在赵兰亭这里邀起功来了,“不仅镯子,钱袋也在我这里,幸亏有我在,不然等你忙完公务,人早走了。”
赵兰亭气极反笑,“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魏子元得意道:“不让我去上衙就行。”
赵兰亭泼冷水:“你想得到美。”
本来想让他把东西物归原主,想到念之对他的态度还是算了,干脆自己收下了,算作念想吧。
魏子元还是逃不掉要上衙的事,叹了口气,巧舌如簧,“为何突然要我去衙门啊,你也知道我是朽木不可雕,食君之禄,却不能担君之忧,我心羞也。”
纵然使他舌灿莲花,赵兰亭心意不改,“我既安排了,那必然是有我的道理的,此事没得商量。”
今日之事不能被别人知道,赵兰亭又嘱咐魏子元,不要告诉任何人。
魏子元实在不明白,堂堂太子,在感情上竟然这般优柔寡断,他躺着榻上,漫不经心道:“一个女人而已,殿下若是实在喜欢,干脆去求陛下等大婚后纳了她便是,反正他也是陛下一早为殿下选好的,想来陛下会同意,曹尚书也不会拒绝,你若再瞻前顾后,左思右想,那她就是陆家那小子的新妇咯!”
赵兰亭看了一眼手中的玉镯,“你懂什么!”
他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索性不给。
即使能给,她若不要,他也不会勉强!
赵兰亭听不惯魏子元唤念之妹妹,太过轻浮,“还有,以后要称曹姑娘!”
魏子元:“...”
*
念之回来的不算晚,但朗月阁的烛火已然添上了。
念之本想更了衣再去找薛芙瑛的请安的,岂料推门入内后,她竟端坐于此,“嫂嫂怎么在此?”
薛芙瑛有事告知念之,瞧着时候差不多了,想着去迎一迎她,怀着孩子全当多多走到了,岂料看到念之从一陌生马车下来,还跟着一名男子,眼看与曹陆两家婚事即将敲定,若是因此生了变故,可如何是好,她想想已是头大,早知就不应该让她出门。
薛芙瑛也是直接,“你今日可是去私会外男的。”
念之知道她口中的外男指的是殿下,想来是瞧见了,念之坦然,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是太子殿下,我与他只是巧遇,叙旧而已,别无其他。”
念之之前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听闻这位太子殿下在宫中时对念之可是百般维护,旧情难免,若只是叙旧事那便还好,若是叙旧情,这可如何是好啊!
薛芙瑛思来想去,“你若是与殿下实在旧情难忘,陆家的婚事可以作罢,我会出面。”
念之知道嫂嫂兴许在试探她,毕竟曹陆二家姻缘是她促成的,为了安她的心,故斩钉截铁道:“不,嫂嫂,我非陆少卿不嫁。”
薛芙瑛这才放心下来,想到所来之意,“对了,婆母母家,也就是外祖家的舅母携儿女不日上京,我现在身体愈发重了,家中事务繁多,唯恐招待不周,便想着请你帮忙,一来你对他们必然比我了解,这样好作安排,二来你也可随我学学这中馈之能,待嫁到陆家,遇到事情也能得心应手些。”
这三来她也能轻便一些。
念之讶然:“舅母?来做甚?”
曹母只说要来,让她安排住处,薛芙瑛自然也不好多问,她也是含糊其辞:“兴许来游玩吧!”
曹母娘家姓张,曹母的父亲曾是朝中肱股之臣,因病辞官还乡宜州,后来外祖父去世时,念之曾随母亲至宜州,见识过这位舅母风貌,她为人精明干练,眼中揉不得沙子,对待家中子女十分严苛,府中下人无不惧怕。
曹母对其更多的是敬重,但念之却很憷她,因为挨过训。
念之真的很想拒绝,但薛芙瑛既向她开口,她念着今日之情,也不好拒绝。
这曹府怕是安生日子到头了,此番来京,且有的闹了。
还真是一波未平再起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