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日过去,惊风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埋怨。
“无思量是只有翎姐了吗?这才出来几天,就下令要我们立马回去,就算是耕地的牛,也不见天天拴在牛棚里啊!”
风翎干笑着并未搭话,想着那晚荣屿的倾诉,她决定打算前去辞别,再回无思量。
正准备去找荣屿时,打开门不曾想竟与他迎面相撞。
荣屿并未开口说话,风翎率先打破沉默:“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荣屿还以为她又要不辞而别,再听到她要与他辞行后,阴翳的眸子转而恢复了神采,温声:“你要走了?”
惊风这时向风翎偷偷使了个眼色,便溜出门去了。
此时房间只剩他们二人。
风翎坦然:“有事得提前回去复命。”
“回无思量?”
正想着他如何得知,想起刚刚小女孩的抱怨,估计是被他听了去,便不加遮掩:“是。”
“无思量是你的故土吗?”
她早已没有故土了。
“它是我的囚笼。”风翎脱口道,也不顾这是否会引起他的怀疑。
“既是囚笼,为何还要回去?不如……”
还没等他说完,风翎打断他:“自是有不可不回去的理由。”
荣屿看着她眼中隐隐跃动的厌恶心绪,不再多问。
“这次又要去多久?”
“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亦或是几年,我也不知道……”风翎直视他的眼睛。
“无妨,那我去找你。”荣屿坚定望向她的眼神。
“你找不到的。”
“这些年我为了找你,走过不少地方,你如何知道我不能找到?”
“我不是一般人……”
“你那晚说你早已在百年前就已经死去了,是指这个吗?”
风翎惊讶:“你装睡骗我?”
荣屿非但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向前逼近一步,高大身躯瞬间将风翎牢牢罩住。
“不这样,我又如何能更近你一步。”
他现在与儿时的他真是判若两人,竟让活了百年的她也少有的感受到一丝压迫感。
“二十年前,你困于泥沼,我助你解脱,不想你竟念及如今,荣屿,我想说,当初即便不是你,我依然会选择搭手相救,你明白吗?”
荣屿眼眸瞬间暗沉了下去,嘴角强扯出一抹笑容。
“这么多年你从未找过我,那时我就已经明白了。”
“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个过客,而你之于我,却早已成为我割舍不下的妄念。”
“我不知道你为何说你早已死去了,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谁?二十年前的风翎又是谁?”
在他的步步紧逼之下,风翎现在才明白,甚至连自己是谁,她都回答不上来,这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转而又恢复到当初见到他的那般模样,冷言出声:“你就当我死了吧。”
说完,拎着行李就消失在了荣屿的视野中。
荣屿目送她远去,看着她走的决绝,心中千般思绪密密麻麻缠绕在心间,瞬间刺红了眼眶。
原来自己在她心中竟是丝毫无足轻重,那这么多年的执念又是为何?思及此,便自讽地大笑起来……
无思量往契木下。
惊风看着风翎沉默着将心口的背叛之情指引出来,注入往契木树根中,一如往常,这黑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小女孩暴喝:“这破树到底能不能种活,到底还要为它做多久的苦力啊!”
说着不解气,又给这树来了一脚。
如果是往常,风翎绝对会拍手称好,这时的她却蹲在往契木前,默然不语。
小女孩察觉到她的异常,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拉着她的胳膊:“翎姐,你怎么了?自从回来就没见你笑过,是不是那个凡人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
说罢,便要起身去讨要说法。
风翎一把拉住小女孩,安抚她:“不是因为他。”
惊风不解道:“那是为何?”
风翎沉默了好一阵,就在小女孩以为翎姐又不打算与她诉说时,这时风翎盯着往契木问出心中的苦闷。
“惊风,你觉得我是谁?”
“你是翎姐啊,一百年前救过我的恩人。”
风翎面无表情,追问着:“那你知道我为何会在无思量供养往契木吗?”
“从我认识你起,你就已经在这儿了。”
“难道不是无思量压榨我们,骗取我们做苦力吗?”
风翎被她单纯的想法逗笑了,随即又恢复到心如止水的模样。
“我是有罪之人,三姑神囚我于此,与往契木命运相系,赎罪千年,方得解脱。”
“什么样的罪需要千年来偿还?”
“百年前,我妄造杀孽,无数人惨死于我剑下,当时我只觉得大仇非报不可,杀红了眼,全然不顾那是一条条生命。”
“来到无思量后,三姑神对我说,每一条生命的重量都是无法估量的,在这千年赎罪中,我会日夜感受到自己行为所带来的反噬。”
“直到今日,荣屿问我到底是谁,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你说可不可笑?”
“我也曾是凡人,自与这往契木命运相牵,我的时间便停止了流动,如今被囚于这暗无天日的无思量中,不人不鬼,非仙非神,我也仅仅只是存在着罢了。”
“百年间,我尽力供养它,它却毫无生机,你说,是不是我造的杀孽太多,那些亡魂不得安息,这往契木才始终不肯开花结果?”
不知何时,惊风早已泪流满面,转身紧紧抱住风翎。
“翎姐,这百年来,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哪有千年还难赎的罪过,当初的你,一定是遇到了天大天大的事,才会被囚在这儿,要是那时,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风翎轻轻抚弄着小女孩的头发,不禁落下了百年间的第一滴泪。
泪滴没入往契木树根中,顿时四散开来,化作万点银光,盘旋在整棵往契木的枝干周围,随即浸入树干中。
往契木竟突然像活了过来,枝木增生,萦绕在枝干上的黑气四散开去,露出原本模样——一株散发着晶莹蓝光的圣洁之树。
三姑神从树中走出,不似之前冷峻面目,转而变得跳脱欢跃,只见她一蹦一跳着过来。
“你就是风丫头吧,在九青冥早就听说过你啦,是个狠戾毒辣的主儿,一夜之间杀尽崔宣二室,到现在,还能听到黄泉路上他们的惨叫呢……”
惊风气愤地一蹦而起,高声厉喝:“哪里来的疯婆子,在这疯言疯语什么,看我不要你好看!”说着便欲上前殴打她。
风翎一把拦住她,让其不要妄动,走上前去,直面三姑神:“你来干什么?”
三姑神走近前去,盯着风翎的脸细细查看,像是在看一件新奇的物件。
“原来你也会哭啊,哈哈哈哈,我可得回九青冥好好说道说道……”
风翎抬手擦去了泪渍,平复心绪:“三姑神大驾光临,可不是只为笑话我而来吧?”
眼前嬉皮笑脸的三姑神顿时收回了笑容,冷言传令:“无契木周身黑气已散,九青冥派我过来告知你,你的赎罪正式开始,切记修身炼性,以偿生灵之重。”
说罢便恢复到调笑模样,挎着破篓篮蹦蹦跳跳走了,在进入无契木之前,又猛然停下脚步,拍着脑袋:“哟,瞧我这记性,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
从篓篮中取出一把宝剑,正放至风翎面前,满脸堆肉笑着:“还记得它吧?”
风翎接过十方剑,从剑身一路抚至剑尾,这把剑承载着她过去的所有一切。
是镖局里与人斗狠的最佳战友,亦是抹断仇人脖颈的趁手兵刃。
这把剑曾支撑着她走过欢声笑语的峥嵘岁月,亦将她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绝壑。
“此物我已带到,该回九青冥复命去了,下次见,风丫头!”说完便消失在两人眼前。
“翎姐,她是谁?送来这把剑又是什么意思?”
“三姑神,掌管赎罪之人命格,仇了罪消后,便由她定夺赎罪之人的生死。”
“此剑名为十方,是我为人时的配剑,当初被囚于这无思量中,它便失了踪迹,没曾想是被九青冥拿了去,现在又送回来,估计是时刻提醒我要赎罪吧……”
小女孩听完,气愤地夺过此剑:“他们简直居心叵测,想要日日折磨你,我来替你扔了这把剑!”
风翎莞尔一笑,捏着她气鼓鼓的小脸,重新拿回配剑。
“也不全然是痛苦的回忆,待我有空,跟你讲讲我在镖局当差的趣事。”
惊风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十分雀跃:“好啊,我随时都有空的哦~”
看着往契木焕然生机的样子,风翎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如若当初她肯手下留情,他们转世后应该也活得十分恣意吧……
还有镖局的弟兄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再次转世……
再还有……便是她最不愿提起的那人了……
思绪难平,风翎在往契木下手挽剑花,双脚翩然点地,腾空而起,练起了当年母亲教给她的剑招,练累了便躺在往契木下,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充斥着被欺骗后的愤怒和挚友接连死去的哀莫。
“你这女人,真是好生不讲道理!”一位青年男子猛扯衣襟,羞涩道。
恍惚间,又看见一位男子温柔描眉,对着心爱的女子露出难掩的笑容。
画面一转,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只听见一男子舍命挡在她的面前,用尽全力吼道“快走!替我们活下去!”
兄弟们接连发出凄鸣,那带头的男子也轰然倒下。
风翎想要阻止这场虐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目眦尽裂,只能无声的流着泪……
从梦中惊醒,左手掩住双眼,泪水止不住地流向往契木树根上,顿时银光四溢,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久久未曾散去。
风翎心里充满着愧意,沉默地望向身后的往契木,诚心祈盼着。
仇大哥,你应该成功转世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风翎便被无思量命案司的绛武生猛的晃醒过来。
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伏极落坤镜,遮住双眼,不由怒火中烧:“还不把你这破镜挪开!”
绛武一边将镜子收进怀中,一边不屑:“无思量中想要看我宝贝的鬼魂,每天不说八千,也有一万,到你这儿了,倒成了个晃眼的物件,真是有眼无珠啊!”
风翎揶揄他:“那些鬼魂以为见了点儿光亮,还真能行走在阳光之下,别自欺欺人了,老头儿~”
绛武捏着花白的胡子,烟袋敲在风翎头上,激得她哎哟一声,一份任务随之落入手中。
“今日怎么是你来送任务?小丫头呢?”
“她被派去给典狱司整理案件去了。”
“哦,这次的任务是什么?”她淡淡回应。
绛武不自在地使着眼色:“你自己看吧,我还得去擦我的宝贝呢!”
风翎高声打趣:“再擦小心宝贝让人偷了!”
说完靠在原来的位置,翻开了今日送来的任务——收集此人的赤诚之情。
天下之人,情感几多繁复。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皆是常态,可唯有这赤诚之心难得,可遇而不可求。
怪不得这怪老头支支吾吾不肯言明,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看完此人的基本信息后,风翎翘着二郎腿,一手放下报告,右手轻拍着往契木。
“你可真会挑食物,等着我给你觅食去!”
话音未落,风翎以手画诀,撕开无思量和流云浦的边界,起身将十方剑藏匿于心口,哼着歌便进入了这个异能量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