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风翎受邀参加荣府组织的寿宴,众人齐聚一堂,恭贺荣老六十大寿。
宾席间,惊风啄着清酒,附身低语:“都快倾家荡产了,还有心思摆寿宴,你说这老头子到底怎么想的?”
风翎不言,只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厅内人的交谈。
荣老爷向四周抱拳:“各位远道而来,只为恭贺鄙人大寿,略备薄酒,还望大家海涵!荣某先在此谢过诸位!”
说着一杯酒下肚,转而又要人添满第二杯。
“这第二杯酒,感谢诸位不信谗言,还愿意相信我们荣宝斋,今日在座的各位都是我荣世安的座上宾,以后若有难处,可前往荣宝斋寻求帮助,凡我所有,必倾囊相助!”说着仰头喝完第二杯酒。
管家斟满第三杯酒,递至老爷手中,荣老爷接过酒,左手背至身后,右手摩挲着杯沿。
“这第三杯酒,还请各位做个见证,近日荣宝斋传出倒卖赝品之谣言,实属子虚乌有!”
“我荣氏立于世间百年,荣氏家规恭正持节,荣氏子孙恪守祖训,绝不敢作出以次充好、浑水摸鱼之事。”
“然荣某愧对先祖,教子无方,让家族蒙辱,今日我便当着众人的面,与此子割袍断义,将荣屿逐出家门,永不许入荣祠!”
说完一饮而尽,将杯盏怒摔而碎。
名为寿宴,实为割席求存。风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大戏,沉默不语。
正在众人不知作何姿态时,侍从前来报信:“老爷,大少爷有事求见!”
荣老爷猛地一挥衣袖,怒气未消:“带那个逆子过来!”
随着侍从的引导,荣屿在众人面前亮相。
今日的他身穿黑色长袍,脚步铿锵沉稳,与众人相传的羸弱模样大相径庭。
荣屿走至荣老爷面前,在还有两步的距离稳稳停下,视线锁定在宾客席中那熟悉的女子身上,心头一紧,指尖微微发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感受到深深地眼神羁绊,风翎毫无掩饰地回望过去,两人就这样在跨越了二十年的光阴后,再一次相遇了。
荣屿不舍地收回目光,稳定心神后,直直对上荣老爷的眼睛。
“荣氏古董行自承元以来,聚天下之宝,散八方之财,成四海之美,才能有如今之声望。”
“然别有用心之人,聚财好利成性,妄想以荣氏之声名,铺私己之官路。荣氏祖训,荣屿莫能敢忘,可父亲剑走偏锋,为人子女,荣屿更应规劝父亲回头是岸!”
“家门不幸啊!你这孽障,我今日便将你逐出宗谱,你我父子恩断义绝!”荣老爷激动的上前一步,指着儿子怒声道。
荣屿退后两步,左手轻掀玄袍,双腿直挺挺地跪下,双手交叠在额头,三次俯身磕头。
“父亲,是荣屿不孝,母亲早逝,荣宝斋是母亲的毕生心血,我不能看着您带着它误入歧途。”
“您私吞工行基金,以求卖斋晋官之道,这与荣宝斋发展背道而驰,我不愿您再将错就错!”
“我已将荣宝斋纳入名下,稍后会有工会之人处理后事,还望父亲珍重!”
荣老爷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自己百般疼爱的大儿子,不禁心灰意冷。
“好……好……不愧是我荣世安的儿子,哈哈哈……你既如此无情,我便全然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我父子今日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望着父亲被工会带走的背影,荣屿双手紧紧握拳,目光幽深,无人知道他心中所想。
众人也都不欢而散,宴席瞬间变得冷清起来。
风翎见荣屿始终伫立在原地,手撑着宴桌,起身走近他面前。
荣屿混沌失色的眼睛在看清眼前的女子是她后,变得清明了些许。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荣屿直勾勾盯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眼神片刻不敢转移。
“你还记得我?”风翎打趣道。
“怎会不记得,你还是一如初见般模样。”荣屿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风翎不知如何回答,生硬地转移话题。
“接下来有何打算?”
“荣宝斋刚经历腥风血雨,还需我坐镇,稳定根基。”荣屿回复道。
风翎了然,想着该想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正思索间,只听荣屿追问着:“你呢?你又要走吗?这次又要去哪里?”
风翎被连环追问得猝不及防。
“过几日就要回江南复命了。”
看着眼前灰溜溜的荣屿,转而安慰他:“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日后总会好起来的,我也不再…”
话未说完,荣屿捂着下腹,紧紧蹙眉,眼神还是紧紧盯着风翎,一副可怜模样。
风翎立马上前扶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脸庞:“你怎么了?”
荣屿借势靠在她的肩膀上,虚弱着声音:“父亲这半月来未曾命人给我吃食,想必是身体出了异样。”
风翎听罢急忙扶着他进了卧房,命人请来大夫细细查看。
“大夫说你气血亏空,得好生修养一月有余,期间不可多加操劳。”说着将药递给了他。
荣屿接过汤药:“那你可以留下我陪我吗?”
“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粘人。”
荣屿外表看着温润可亲,却极少亲近之人,无人能真正窥探他内心所想。可在风翎的调笑中,真实地微红了耳角。
风翎想着这次本就是为他而来,他身上的背叛之情不拿到,任务就不算完成,便爽快应了下来。
荣屿本还想着如若她不答应,便再想法子留住她,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迅速,这便放下了心,微微笑着回望向她。
风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一直盯着我?”
荣屿回忆着初见时她的模样,温和一笑:“你好像都不会老?”
风翎哑然无声,不知如何解答他的这个疑惑,依旧强硬岔开话题:“药冷了,我去帮你热热。”说完便麻溜跑了。
荣屿看着她仓皇逃去的背影,不禁陷入了沉思。
正回房中,风翎便被小女孩伸手拦住。
“翎姐,那个荣屿是谁,你们以前认识吗?他为什么看着对你很不一般?”
风翎弹着她的小脑袋瓜,笑道:“想什么呢?他和你一样,被我捡到了就顺带帮助了一下。”
惊风愤愤不平:“翎姐,你可真是乐善好施,除了我你还喜欢别人?”
风翎听着这话笑出了声,轻敲着她的小脑瓜。
“你想哪里去了?只是在二十多年前照抚过他。后来也没再留意过他的消息,我也没想到他就是荣府大少爷。”
小女孩听完大舒一口气,给自己压惊:“我还以为有人要跟我抢翎姐呢,吓死我了!”
她转而道:“翎姐,东西到手了吗?”
“白日无得手之机,今晚我再去试试。”
夜半人静之时,风翎再次踏入了荣屿的卧房,榻上的那副画早已消失不见,只听见微弱的呼吸声。
风翎走上前去,看见荣屿熟睡的面庞,对他年龄的增长有了更为深刻的实感。
以前的少年虽说看着瘦弱了些,脸上总是挂满天真烂漫。如今长大成人,脸庞变得更加瘦削,棱骨分明,嘴唇紧闭,倒有几分勾人意味。
打消脑子中的胡思乱想,风翎走进榻前,慢慢俯下上半身,将额头靠近荣屿,心里默念着咒语。
荣屿周遭的背叛之气顿时黑雾缭绕,风翎吸取了一阵便觉体力不支,心脏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愧疚情绪。
那是属于荣屿的情绪。
待收集完毕,风翎看着他紧锁的眉目,不禁伸出手想为他抚平忧伤。
在手即将触碰到他的眉眼时,荣屿抬手握住她的右手,将其放至自己脸庞,随即歪头在风翎手掌里轻轻摩挲着。
感受到他温热的脸颊,风翎才意识到他发烧了。
正欲抽离手掌叫来大夫前来医治,这时却被他用力回拉,风翎一个趔趄倒入荣屿怀中。
荣屿半睁开眸子,看清怀中的人,随即左手紧紧抱住她的腰身,另一只则丝滑地抚上她的脸颊。
“风翎,我好想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都不来找我?”
风翎想挣开他的拥抱,却被他一圈圈不断锁紧,不禁怒声:“别以为你生病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荣屿却丝毫不为所动,右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唇角。
“这是我的梦,也不能任性吗?”
风翎无奈地笑了,她跟个病人较个什么劲儿。
“你乖啊,先松开,我不会走的。”
没想到这混小子非但没听她蒙骗,反而越抱越紧。
“我儿时天天与你一处,你对我总是冷言冷语,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温柔,还会哄我?”
“我想与你说许多话,可你一声不响就走了,我找了你好久,你去哪儿了?”
“好不容易见到你,你却又要走了,这次又要去哪儿?要去多久?”
风翎被他这一连串追问问得头脑发昏,她觉得一定是这次的背叛之气太过浓郁,才让她心口如坠巨石。
“你不愿说,我也不再问,只是,你下次要走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我不想再等二十年了……”
说完便松了力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风翎得以挣脱怀抱,盯着他沉睡的脸庞,出神道:“百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替他掩好被褥后,风翎黯然离去了。
在风翎离去后,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抬手半掩额头叹着气:“你到底是谁……”
回想她临走前的呢喃,荣屿又陷入了长久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