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三姑神,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身着黄衣长裙的女子倚在门框边,眼眸半抬冷然道。
往契木下,何三姑并未回头,一手挎着破篓篮,右手轻抚树干:“离我上次见你,已过百年,这树看着快被你……”
还未待何三姑说完,黄衣女子嗤鼻一笑,立马打断她。
“快死了?应该说是从未活过吧,你当初哄骗我守着这劳什子破树,说只要它枝繁叶茂,我便能重入轮回。”
“当初的我也是天真,竟真信了你的话,如今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无思量里,是求生不得,求死也无门啊。”
说着将目光紧锁在这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身上。
何三姑慢慢转过身,转而又变成那副让她最讨厌的严肃冷峻模样。
“风翎,百年前,你因一己私欲而大造杀孽,我方囚你于此赎罪千年,百年已逝,你却仍毫无悔改之意,固执一隅不肯放下过往。”
风翎闻言直起身,背手缓步朝三姑神走来,脸上毫无畏惧。
“当初我万念俱灰,自知罪孽深重,想以死谢罪却被你阻拦。”
“你跟我说什么万死难辞其咎,需得渡人千年,供养往契木开花结果,方算罪消。”
“如今百年已过,它却丝毫不见起色,难道不是你故意诓骗我?”
“若是沉溺于过往,即便千年万年亦如一日,时间重新流逝之法,唯有尽力赎罪,方得解脱。”
说完取出破篮里刚从往契木上折下的树枝,轻轻一挥它便没入了风翎的心口。
风翎顿时一阵刺疼,捂着心口拧眉:“老婆子,你对我做了什么?”
“此树连心,今后你们命运相系,往契木开花结果之日,便是你身死解脱之时。”
说完慢悠悠走进往契木中,转而便不见了身影。
风翎气不打一处来,转而查看身上异样,却不见任何印记,抬眼看到那漆黑枯萎、毫无生气的往契木,陷入了回忆中。
回忆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她好像已经记不清了。
偶尔午夜梦回之时,能够听到镖局兄弟们的欢声笑语,以及自己手刃仇人,剑划破他们喉咙的凄厉惨叫。
当然还有那人最后的遗言……
“翎姐,这是无思量新派来的任务。”
风翎一瞬间从回忆中抽离开来,看着眼前的小鬼头,敲着她的脑门夸奖:“不错啊,办事越来越迅速了!”
“那可不,还是翎姐教的好!还有我自己也很聪明!”说着拍着自己的胸脯,骄傲的昂起了头。
风翎忍俊不禁,被她逗笑,招了招手:“你先去吧,有事再叫你。”
小鬼头得令,一蹦一跳的跑远去了。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风翎又不禁想起,当初自己也是走得如此没心没肺。
这个小鬼头叫惊风,是风翎刚踏入无思量,第一个接手的任务——负责收集至纯之人的怨恨之情,为往契木注入第一滴营养。
当时的她奄奄一息,明明七八岁的孩童年纪,眼眶中却盛满了对世间的怨怼之意,毫不意外成了这次任务的绝佳对象。
还记得她当初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声音颤巍又尖厉:“我知道你是谁,你帮我杀了我二叔,我愿意交换自己的所有!”
风翎有一瞬间的讶然,却未曾深究她的这番话从何而来。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不废话了,我可以帮你杀了你二叔,代价是无论是生是死,你将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你接受吗?”
看见她坚定的点了点头,风翎轻轻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小女孩身上萦绕的怨恨之气转而注入风翎身体中。
待收集完毕她果断转身离去,只留下医生急忙跑入病房进行抢救的背影。
后来的后来,是她在为往契木注入情感营养时,再一次见到了她。
“你是为它而来吗?”
风翎闻言转身,毫无惊讶看到是她。
“是又如何。”
惊风貌似被她冷峻的气势吓到了,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风翎不愿多言,转身打算进门,小女孩立马扯着她的衣角:“我不想转世,你能不能收留我。”
风翎挥剑斩断了衣袍,无情转过身来。
“我这不是收容所,你走吧。”只留下小女孩泫然欲泣的身影。
再后来,可能是她的坚持不懈打动了她,或是她需要一个趁手的助手,抑或是千年岁月无人解闷,无趣得很,两人竟就这样一起度过了百年之久。
今晚的她,好像有点儿过于多愁善感了,怎么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整理了下思绪,风翎将精力集中到眼前的这份报告上。
这次的任务对象是流云浦当地有名的富商,以做古董生意起家,短短三年便成为流云浦首屈一指的商贾,却被人状告说倒卖赝品,短短一月古董生意一落千丈。
无思量这次为何把这个任务派给她?
这时惊风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指着报告:“翎姐,我猜无思量把这个任务派给咱们,是为了他的大儿子。”
说着又递上了一份报告:“听说举报人正是他家长子,估计这次我们能接到这个任务,都是因为他。”
风翎转了转脑袋,恍然大悟。
“你说背叛之情!真没白养你,小鬼!”说着捏着她的小肉颊夸赞道。
往契木生于无思量,千万年来不见日光,阴蚀之气浸入木髓,加之无思量中全是鬼魂聚集之地,鬼气萦绕,怨气经久不散,导致其异于阳间平常草木,需靠吸食人间七情六欲作为滋养,方可开花结果。营养源越为丰富,其成长速度越发明显。
风翎思及此,嘱咐惊风:“今日且作休整,明日我们去会会这个大公子。”
惊风啃着糊饼,揉着脸,嘻嘻:“得令!”
荣宝斋外,二人早已改头换面,摇身一变,以江南古玩世家自居。递完拜贴,二人被荣府管家引荐至后厅。
风翎气定神闲的摇着折扇,落座后细细打量着四周。
一副巨大的人摹像高悬于正厅,画中人身前穿戴金镶玛瑙珠,怒面含嗔,双手拄拐立于身前,活脱脱一副地主派头,想必这就是荣家先祖了。再看那八宝金丝楠木顺着画沿生长,与画中之人交相呼应,平添了一股森寒之气。
风翎多年前求遍流云浦,也未曾寻得此物,没想到今日在此得以一见,这样的身家,又怎会倒卖赝品呢?
正低头呷茶的档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贵客远道而来,荣某有失远迎,近日家事几多烦忧,多有怠慢不周,还望见谅!”
风翎注意力被进来的人吸引住,微笑着接话:“荣老爷说的哪里话,小辈不请自来,该是我道声抱歉。我此行是为……”
荣老爷左手轻提衣袍,右手示意风翎落座,走至画像下的主座,坐下打断她:“哎!哪里哪里,今日不谈正事,不知小姐舟车劳顿否?可暂住我府以作休整。适逢明日我六十大寿,还望赏老夫一个薄面!”
风翎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抱拳:“那就多谢荣老爷款待了。”
说着二人就被引至厢房暂且住下。
“荣宝斋以次充好,生意一夜跌入谷底,按理应该急需我们这批货才对,这荣老爷非但不见焦急之色,还对我们置之不理,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风翎嘴角微勾:“你忘记我们此行为何而来了?”
惊风猛然回神:“对啊,管他如何想,我们只要拿下荣大公子就好了!”
刚说完,小女孩又蔫巴了:“听说那荣屿是个病秧子,平日深居简出,如今又因为举报一事,被荣老爷囚于房中,我们如何能接近他?”
风翎嘴角微勾,坦然一笑:“今晚我且去探探虚实,你在房中等我。”
荣家共三子一女,长子荣屿多言善道,自少时随荣老爷走南闯北,未及弱冠便被委以重任,分管名下众多古董行。
他在接手短短半年,便将其做成流云浦古董行龙首,却又在风头正盛时自毁基业,被族人嫌恶,成为世人笑柄。
风翎正思忖着,捏了个诀隐匿了身影,悄然没入了荣屿房中。
抬眼望去,长身玉立站着一位男子,月牙色的长袍肃然垂立,恰到好处勾勒出其身体轮廓,背后油灯忽闪,折射出他脸上的深邃冷逸。
待完全看清其面容后,风翎竟看得出了神。
竟然是他?他为何会在这里?
风翎正疑惑着再次望向他,不期然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只是那一眼,风翎便感觉到那温润外表下藏着不为人所道的哀伤。
短短一瞬,荣屿便收回了眼神,转身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坐塌上重新描摹着画像。
风翎走上前去,正欲一探究竟。
画面中的女子身着青色对襟衣裙,白色斗笠半遮脸庞,双手轻搭于腿上,却未见笑容,双眼冷肃,不生欢喜,不曾想竟是她的模样!
风翎往前凑了身体想仔细查看一番,油灯似乎感应到她的动作似的,抖动着火舌,惹来荣屿的注意。
他注目着油灯呢喃:“是你来看我了吗?”
说罢自嘲的笑了笑,又自我否定:“真是疯了……”
风翎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初见的时候,他还不过稚童模样,如今身上男性气概不加掩藏,足以摄人心魂。
只是他竟是荣府大少爷,这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既然是老熟人,这就好办多了,风翎打探完情况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的房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