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
清晨来时,天色仍是铅灰的,湿漉漉的水汽黏在玻璃上,将世界隔绝在一片朦胧之外。病房里的灯已经亮了,怀瑾正将一支新鲜的百合插入床头的花瓶,替换掉那束永不凋谢的假花。清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试图驱散消毒水沉闷的气息。
他做完这一切,才走到窗边。
引玉的目光跟随着他。看着他抬手,握住窗框的把手,然后,真的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一瞬间,潮湿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涌了进来,轻柔地拂动她额前的碎发。那风是凉的,却带着雨后特有的鲜活生命力。
怀瑾站在窗边,没有回头。
“只能开这么大。”他说,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引玉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盈满了那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清冽。她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微小的气流在她皮肤上流动的轨迹。
他履行了他的承诺。
用一道缝隙,丈量了她的自由。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手里拿着那本她索要了多次的诗集。深蓝色的布面封面,有些旧了,是她大学时常用的那本。
“今天想听哪一首?”他问,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是一贯的从容。
引玉睁开眼,目光落在诗集上,又缓缓移到他脸上。他的眼神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
她用还能轻微活动的右手食指,在摊开的雪白床单上,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不是诗名。
是一个字——“你”。
怀瑾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了。他看着她,看着她写在床单上那个无形的字,又看向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沉寂的湖泊里读出些什么。
引玉迎着他的目光,手指停下,静静地搁在那个字的终点。
她不需要念诗。
她只想听他说。听他这个将自己禁锢在安全牢笼里的人,如何为她朗读那些关于自由、远方与破碎的篇章。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最终,怀瑾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凝视。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翻到了一页,声音低沉地开始朗读,是一首关于春天与离别的诗。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清晰准确。
可引玉听出来了。
那平稳之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她重新看向那扇窗,看向那道狭小的、却真实存在的缝隙。
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音。
她听着他的朗读,听着窗外的雨,感受着指尖下纱布柔软的触感。
一个计划,一个安静而决绝的计划,在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土地,悄然萌发出一丝绿意。
怀瑾的声音在病房里持续了大约一刻钟。
他读了三首诗,一首关于春天,一首关于海洋,最后一首,关于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当他读到“永恒凝固了最后一瞬的挣扎”时,音节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翻过了那一页。
引玉始终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那道窗缝上。几只麻雀在湿漉漉的枝头跳跃,振落的雨滴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划出转瞬即逝的银线。
他合上书页,发出轻微的声响。
“累了就休息会儿。”他站起身,将诗集放在她床头触手可及——如果她的手还能自如触及的地方。“下午我再过来。”
他没有再看她写在床单上的那个无形的“你”字,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他走到窗边,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关上它,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净的世界。他的背影挺拔,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将那道缝隙关小了一些,只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
“风还是有点凉。”他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
然后他离开了,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一关上,引玉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深长了一丝。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还能微微动弹的右手,挪到床边。
她的目标不是诗集,而是床头柜。
柜子上,除了那杯水,还放着一支怀瑾用来在药盒上做记号的软头笔。
她的手指颤抖着,用尽目前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勾住了那支笔。笔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掉在柔软的床铺上。
这是一个开始。
她歇了片刻,积蓄着微薄的力量。然后,她用食指和拇指,极其笨拙地、几乎是滚动着那支笔,让它在那本深蓝色诗集的封面上,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断续的蓝色划痕。
这不是字,甚至算不上一个符号。
但这抹突兀的蓝色,像一声沉默的呐喊,印在了那片象征着她过往精神世界的封面上。
她看着那道痕迹,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种微弱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随之涌上的,却是一股更加清晰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将笔小心翼翼地藏回枕下。
然后,她重新望向那条窗缝。麻雀已经飞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枝桠。
她在等。
等怀瑾下午到来时,会发现那道蓝色的划痕。她会看着他,看着他会如何反应,是会询问,会忽略,还是会再次用他那无微不至的温柔,将这微不足道的“反抗”轻轻抹去,如同抹去一滴不经意间溅落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