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面前一张陌生的脸。
黎嘉恩身体比脑袋还沉,艰难坐起来,环顾。
四张担架床、带屏幕的仪器、被绑住的床帘、白大褂,医院。
“你在医院,”陌生的脸也从一旁转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蓝绿色的护士服外兜,进一步说明,“急诊室。”
“急诊室?”黎嘉恩努力回忆,无奈脑中画面断断续续,“谁送我来的?”
“没留名,人挺黑,跟条小狼狗似的……”护士姐姐心不在焉,俯身看了看监护仪,再直起身,口吻转而严厉,“还有功夫管别人呢!你怎么就一大早中暑了?!”
中暑。
黎嘉恩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头不语。
“妹妹,”见她已无大碍,护士姐姐眼疾手快薅掉她指尖的血氧夹,语重心长,“看看你这小骨架,平时没好好吃饭吧,想减肥也不能太过,知不知道?……”
黎嘉恩偏过脸,安静听她数落了一阵:“能不能借我一条充电线?我手机没电了。”
“充电线?什么型号的?”护士姐姐顿住,又很快点头,“应该都有,我去护士站拿给你。”
终于能充电了。
黎嘉恩全身的紧绷感稍稍松了松——一个没电的手机带给人的不安感是巨大的。
“对了!”护士姐姐没走出几步又回头,“送你来的那人说他也不认识你,没留名。既然现在你已经醒了,正好过来登记一下你的姓名、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
闻言,黎嘉恩一怔。
又是个人信息。
护士姐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见她还没跟上,往身右指了指,提醒:“护士站在右边。”
“我去趟厕所。”
黎嘉恩用脚尖够鞋子,低着头,微弱应声。
穿好鞋,她下了床,走到急诊室门口,向左转。
她没打算去登记个人信息,更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早就用过去十年的经历证明,黎这个姓,在北城,和脏东西无异。
出了急诊室,黎嘉恩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到走廊尽头,刚转了个弯,手腕突然被人扯住。
“上哪去?”
陈时抵着墙,将她一把定住。
他还是那件黑T黑裤,人耷着眼皮,语调毫无起伏。
像死神。
五官也像。
——又没人逼他来,不情不愿地摆脸给谁看。
黎嘉恩定了定神:“你怎么在这?”
“医药费,我交过了。”
陈时微微掀起眼皮。
黎嘉恩错愕抬头,心中的屈辱感一股一股冒上来。
“倒也不用你感恩戴德,”陈时等了会才又开口,嗓音又沉又倦,“但你这副样子实在是有点……”
“不识好歹。”
他落下阴鸷眼神。
“多少钱我还你。”
“呵。”
陈时竟笑了。
黎嘉恩清晰意识到,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陈时脸上倏而浮现的表情大抵是讽刺,浓墨重彩的讽刺。
可既然他们两人都已经确定,不要再跟对方牵扯更多,又何必在这浪费口舌。她躲开陈时的目光,平静重复了一遍:“我还你。”
陈时无声敛了笑意。
他这人五官太锐利,所以当颓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时,黎嘉恩竟觉得违和。
再见面,他们可以默契地装互不认识,其实现在也不用认识。往前数三年,大家天各一边相安无事,不也挺好。
但陈时却一点点箍紧了她手腕,似乎没有放她走的打算。
黎嘉恩手腕有伤,被陈时这么一捏,痛得眼皮直跳。
“放手。”
她忍声挣扎。
事后,黎嘉恩想,她不该挣扎的,这反倒成了陈时的兴奋剂。他就喜欢把她逼疯,看她歇斯底里,然后他才会为此满意——他享受自己的恶劣。
一如此刻。
陈时攥着她的那只手不仅没松,反而又加了些狠劲,骨节都泛了白。
黎嘉恩痛出眼泪,忍不住向后缩:“陈时!”
陈时猛地拽出一股反向的力,拉着她,不管不顾向医院外走。
早该看清楚,所有和陈时有关的事情,都会失控,总会失控。
一如既往。
直至走出了医院大门,陈时微微卸了几分力,黎嘉恩终于抓住时机,迅速抽回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陈时眼疾手快地又将人拽回来。
“哥!”
拉锯间,一辆银色小货车停到跟前。
司机是那个长得像黑背的男生。他降下车窗,瞎子般无视了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冲着黎嘉恩洋溢热情:“你醒啦!得亏是我撞见你晕马路上……”
陈时反应很快,迅速拉开后排车门,将黎嘉恩搡了进去。
黎嘉恩觉得胳膊上的力道一松,又马上被更大的力裹挟着按在了货车后排座椅上,她神经一跳,彻底绷不住情绪,凶之又凶:“你绑架?!”
陈时“呼啦”滑上车门,置若罔闻。
黎嘉恩马上去开自己这一侧车门——锁着的,她一怔,竟不由心中苦笑了一下,再看陈时:“你到底想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久未见,也或许是陈时心里还搁着工厂的事,总之,前几天的他像个冷淡假人,也或者是不像人——反正直至这一刻,黎嘉恩才忽觉得熟悉了。
但熟悉,不一定就好。
攻讦、冷漠,与对峙。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前十年的相处模式里。
陈时歪在座椅后背,看上去缓了几分脸色,但攫住她的手却没松,只是换了一边。
“陈时。”
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黎嘉恩叫他名字,冷淡的,平静的。
别闹了。
别用那种可笑的幼稚心性,重复上演过去了。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是么。
陈时偏头看来,却仿佛一瞬被她眼中的平静刺痛,捏人的手指又无声凶狠了几分。
“……哥你也太不地道了,交女朋友也不跟我说。”车子已然启动,黑背踩着油门,自顾自地啧个不停,“哦!我叫吴程飞,你跟他们一样,叫我小五就行。”
说着,他又从后视镜打量黎嘉恩。
他一定是误会了自己和陈时的关系。
黎嘉恩别过脸,忍下痛意,和陈时错开了眼神——就刚刚那么一出,想不误会也难。
“你俩吵架了?”
叫小五的人颇有八卦之心。
陈时似被他吵烦了,幽幽一抬眼,前头立刻噤了声。
不过,仅安静片刻,那个男生又聒噪起来:“厂子那边都乱套了,但时哥一听说你晕在马路上,二话不说就立刻赶过来了……”
“你话怎么那么多?”
陈时愈发冷厉。
小五后窥的眼神晃开,心虚解释:“……我哪句说得不对?”
“厂子……没事吧?”
黎嘉恩有些意外。
“怎么没事!”见有人跟自己搭话,小五来了精神,“你不知道,城北那秃子一直想吞了我们厂,对了,你听过刘涌这个名字吧……”
“吴程飞。”
陈时彻底变了脸色。
黎嘉恩从没见过陈时这个样子。
他眼里漆黑、幽深,似提醒,又更像是在警告。
此刻的陈时,是一间充满瓦斯的房子,火石却被他冷静捏在手上,没人知道这间房子是下一秒就爆掉,还是下一分钟爆掉。
悬而未决,所以更加危险。
黎嘉恩又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小五大抵很能分辨陈时的情绪,马上住嘴,一声不吭了。
黎嘉恩不清楚陈时生意上的事,接不上话,缄默了会,问小五:“能送我去北城火车站吗?”
小五不敢多说,抬眼瞥后视镜里的陈时,等他发话。
陈时没有反应。
“陈时!”
“到了。”
陈时脸朝窗外,无动于衷。
到哪?
黎嘉恩不熟悉车外的景象,对陈时的说法一头雾水。
陈时终于松了手,拉开自己这一侧门,又绕到外侧,叫人:“下车。”
货车停在了一个高层小区门口,砖红相间的楼体,小区看上去很新,大概是北城近几年才开发的。
黎嘉恩仰着头,打量了一番,再看陈时。
他还在看自己。
黎嘉恩垂下眼睛,盯着浮在阳光里的一粒小小灰尘,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
她得回学校。至于陈时,他们原本就没什么关系,这几天的阴差阳错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走了。”
她轻飘飘告别,声音和灰尘一样往上浮。
“走吧。”
陈时忽然笑了笑,攥住她没有受伤的手腕,语气肯定。
黎嘉恩困惑抬眼。
和在医院时一样,陈时根本没同她商量,忽然就拉住她胳膊,往小区里带。
“你要干嘛!”
还以为陈时已经冷静了,没想到他还在抽风。
小五刚刚停好了车,着急忙慌跟过来:“哥!你们等我呀!”
“去买饭。”
陈时脚步堪堪一停,冲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不能叫外卖吗……”小五一脸莫名其妙,正要抵赖,又自作聪明地懂了什么,尾音一转,立即改口,“这就去!”
黎嘉恩转头看小五,又看陈时,忍无可忍:“陈时!你有话说话!别拉拉扯扯的……”
陈时没有话,只一味往前走。
小区内的人比医院还多,黎嘉恩脸色愈发难看,顾不得路人或诧异、或震惊的目光,奋力抵抗:“陈时!你有完没完!”
“放开我!”
“听到没!”
……
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徒劳。
陈时像条疯狗——不,他像个冷静的神经病,进单元门,进电梯,按亮第九层,然后两条胳膊一搭,把人锁在了电梯一角。
黎嘉恩好不容易能站稳了,背抵住电梯,冷冷看向陈时:“你别抽风……”
陈时抬头觑了眼头顶的监控,附在她耳边,低声威胁:“你大声一点,我怕那里头的人听不到。”
头顶摄像头上的红点一闪一闪。
刚好能清晰映入人的视网膜。
黎嘉恩颓然失声,垂下眼睛,用力咬住下唇——这是她和陈时的事,她不想被旁人看了笑话。
见状,陈时嘴边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就是有病。
九楼到了。
走出电梯,陈时单手掏了枚钥匙,迅速拧开902的门,而后飞快在两人身后关上。
待站定,陈时这才松手。
黎嘉恩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在学校按部就班地当个学生,现在多出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再冷静的性子也火了。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又红肿起来的手腕:“好玩么?”
随心所欲地搓圆弄扁一个人。
好玩么。
“好玩啊。”
陈时被她质问得一愣,也摆起臭脸。
“让开。”
她要走。
陈时长臂一展,刻意横在了门框中间。
被戏弄了几天,黎嘉恩已然受够了,再次警告:“让、开。”
“老实待着。”
陈时耐心不足,话也开始凶狠。
“陈时。”黎嘉恩气到极点反而镇定了,话如铁,薄薄削过去,“你这是非法拘禁。”
“非法拘禁?”陈时似觉得好笑,眼底透着不屑,“那你报警抓我。”
陈时是怎样的人。
是被寻仇的打个半死,一身骨头都碎了,也会挣扎着爬起来,把她逼近墙角,拖她一同下地狱的人。
她怎么总忘记,陈时有多恨自己。
黎嘉恩咬住苦涩的舌尖,心忽然很静:“我真的报警了。”
“报。”
陈时面不改色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假模假样递过来。
黎嘉恩一怔,平静接下手机。
“哦我都忘了,”陈时又说,“你跟北城的警察多熟啊,他们都认识你吧?”
黎嘉恩按在屏幕上的手指,触电般猛然瑟缩了一下。
回了北城,她身体里的黑影就总不受控,像溺水时的海草,经陈时一搅动,又幽幽浮起来,缠住她脖子。
半晌,她僵硬放下胳膊:“带我来这干嘛。”
“叙叙旧。”陈时拿过她手中的手机,胡乱塞进裤兜,“这不是好几年没见了么。”
扯什么鬼话。
但她没反驳,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叙吧。”
“突然又,”陈时耸耸肩,一脸无赖,“不想叙了。”
“那我走了。”黎嘉恩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你可以让开了。”
她仅走了两步,就被陈时一伸手勾住,轻轻松松将她定在原地。
“不叙旧,”陈时说,“叙点新的。”
黎嘉恩有些倦了。
倦到她开始对陈时的所作所为,全都无动于衷了。
——他还是他,偏激、矛盾、不计后果,情绪来了就口不择言,拉着身边人和他一起去死,他一点都没变。这正是让人沮丧的地方。
“你这大学过得真不错,”陈时嘴角扬着,话却冷厉无比,轻轻松松就刺穿人的心脏:“你那些同学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像被人用闪光灯闪了一下,黎嘉恩脑袋里霎时白茫茫一片,身体不可避免地抖起来。
她移开脸,却又被陈时掐住下巴扭回来:“你那男朋友怎么不来找你?他知道你是谁么?知道了还敢跟你在一起么?……”
“陈时,”黎嘉恩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你和之前一样,有病。”
“你也没变,黎嘉恩。”
闻言,陈时真心实意地笑了。
“大太阳底下走两个小时也不愿意吭一声求人,还是那么的,”他笑着,牙齿却紧咬不放,“有种。”
黎嘉恩神色一黯,垂下眼睛。
“想走?”陈时一点一点俯低身子,咄咄逼人,“上哪去啊?你们那宿舍不是都不让住人了么?”
“你怎么知道?”
黎嘉恩猛然抬眼。
陈时嗤了一声,懒得回应。
大概是他听见了自己和池明非在酒吧的对话。
黎嘉恩记起那个场景。
“其实,”陈时口吻忽然认真,言语却残忍,“你也特别开心跟我这种烂人搅和到一起吧?不然怎么就主动上了我的车?”
黎嘉恩瞳孔骤然一缩,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那是意外。”
她听见自己声音异常干涩,毫无说服力。
“哦,意外。”
陈时装模作样点了点头,神色显而易见讥诮——听听,这话可信么。
黎嘉恩耳朵有些木了。
大概是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也没能睡几个安稳觉的缘故,她头晕得厉害。
“要走也行,两千块,路费和医药费。”
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却又讲得坦坦荡荡的人。
“我回学校转给你。”
黎嘉恩犹豫一刹,还是应下。
“你有我手机号吗?有我银行卡账号吗?”
大概是她应得太快,陈时明显不信。
“我现在记。”
“你要记我就要给?”
他分明在刻意刁难。
黎嘉恩沉默好一会,无话可说:“那你想怎么样。”
她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湖面,冷而静,没带任何感情。
“你跑了怎么办,我找谁去?”
陈时仍在不依不饶。
“不会,我可以给你写欠条。”
“我不相信你。”
只有最后这句话,是陈时一个字一个字用力说出来的。他下颌绷得很紧,似乎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黎嘉恩一怔,深吸一口气,忍住眩晕带来的恍惚感,决心和陈时好好说话:“陈时,我还得回去兼职……”
“那你大可放心,那酒吧停业了。”
陈时阴郁打断。
他眼下有一片乌青的影儿,可能是连轴转了一天一夜的缘故,加之开了那么久的车,神色虽然凌厉,影子却同样有股摇摇欲坠的病态。
黎嘉恩这才察觉陈时好像有些不对劲。
不待反应,门外传来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