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北城的流速,比别处慢一些,十年前和十年后也无甚分别。
就如此时,北城高速公路的出口收费站还是老样子,黄黑相间的路沿石掉了层漆,斑驳得快失去警示作用。
SUV环行过匝道,缓慢停到一边。
黎嘉恩仍在消化眼前确凿的“回来了”的事实,连多问一句“为什么停在这里”的念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陈时熄了火,坐在驾驶位等了十几秒,而后很快打开车门,二话不说下去了。
“吧嗒”的关门声让黎嘉恩猛然回神。
再看陈时,他已经走到前面一辆银灰色货车的车尾,那辆车上也下来个人,个子比陈时矮些,面庞很是年轻,甚至有些幼态。
透过前挡风玻璃,黎嘉恩能看到个大概,却完全听不到两人交谈的内容。
权衡片刻,留在了车上。
不知那个年轻人说到什么,一扬手,用力甩了甩膀子,愤慨得像在骂人。
而陈时自始至终没有回应,脸上写满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冷峻,半倚住货车后排的门,安静听着,有些倦,又有些凶。
黎嘉恩暗暗降下一小截车窗,放对话声进来。
“行了。”
陈时忽然开口,声音同样冷峻。
“哥!”
“车钥匙。”
陈时翻掌向上。
“我跟你一起去……”
“别忘了检查一下发动机。”
陈时不欲多言,利落打断了对方。
“哦……”那人不情不愿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老老实实交到陈时掌心,大概还想再垂死挣扎一下,旧话重提,“你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秃子那群王八蛋这回绝对憋了个大的……”
陈时拿到钥匙,根本不再管他说什么,径直绕过了人,拉开货车驾驶位的门,偏头,不快一瞥,似在用眼神示意他站远点。
等人真退后一步,他迅速坐进货车,砰一声合上了门。
黎嘉恩忽地有点懵。
——前车已经点着火,排气管冒出一缕淡青色的烟,然后尾气迅速变为透明,货车启动了。
……走了?
黎嘉恩盯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银灰车身,思绪渐渐清明。同乘只是意外,大概陈时刚刚转过了想,也不打算和她再有什么瓜葛。
“卧槽?!你哪位啊!”
同一时间,SUV另一侧车门被拉开,车内车外两人具是一惊。
黎嘉恩没急着出声。
近看,车外这人额头和脸颊已经被晒成截然不同的两种肤色,鼓蓬蓬的脸上长了双小而浑圆的眼睛,不过看上去倒显机警,很像只神气的黑背幼犬。
听他的声音,应该是和陈时途中通话的那位。
“不是,你……”黑背幼犬完全没注意到黎嘉恩的无声观察,张圆了嘴,一副被雷劈到的神情,继而语无伦次,“你是、是……”
黎嘉恩平静回答他的半个问题:“只是顺路。”
“顺路?”
黑背高高扬起两条眉毛,在嘴里咂摸这两个字的真实性。
明显不信。
“顺路。”
黎嘉恩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重复。说着,她打开自己这一侧的车门,也准备下车走人——原本她就是阴差阳错上了陈时的车,现在陈时走了,她也终于能回校了。
“等!——”
对方迅速拦人,唯恐她真走掉,着急忙慌地一屁股坐进车里。
黎嘉恩拉在门扣上的手一僵,心中陡然戒备起来。
怎么了?
她转回身,用眼神询问。
“你先等等!我给时哥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和黑背气质如出一辙的男生开始全身上下摸兜,手快得像触电,同样亮出高度怀疑的提防态度——该不是拿她当溜门撬锁的偷车贼了吧?
黎嘉恩沉默须臾,只能等他打完这通电话。
“嘟嘟”的拨通音一共响了七次。
第七声后,外放的听筒传来冰冷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没人接。
黑背收起手机,冲黎嘉恩尴尬一笑。
黎嘉恩再次推开车门。
“那个……”
黑背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再见。”
想了半天,黎嘉恩觉得还是应该在临下车前,跟车里这位礼貌道别。只是她话说得很淡,人也有些冷,让这个“谢”字听上去不怎么走心。
“你真是时哥的朋友?”
黑背突然转过脑筋,认真打量她。
黎嘉恩却没再回应,下车,关上车门,环顾四周。
不过早晨五点多钟,阳光已经有些烤人了。
她虽不熟悉这里,但方向感还不错,顺着眼前这条路走下去,应该能到北城火车站。
“哎,你去哪?”
身后的SUV缓慢跟上来,黑背降下车窗,歪着脖子探问。
黎嘉恩谨慎依旧,没回答。
“我捎你过去吧。”
他莫名坚持。
黎嘉恩只得停下来,认真拒绝:“不用了。”
“从这到城区还要十多里呢!”
他又把车窗降低了一些,上半个身子都俯过来。
“不用,谢谢。”
黎嘉恩还是那句话。
“这里又没有顺风车,难道你准备自己走过去?!”他很夸张地做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可能是怕黎嘉恩不信,又赶忙补充,“我是时哥的弟弟,不是坏人。”
她也没说他是坏人。
黎嘉恩勉强牵了牵嘴角。
但这似乎给了对方一个错误的态度变化的信号,黑背喜笑颜开,愈发热情:“我要去城中的修车行给时哥这辆车做一下检修,他这车子的发动机有点问题……你去哪?”
“……北城火车站。”
“火车站?”黑背明显觉得她这个路线有些奇怪,愣了几秒,又不好意思追问,只能垫话,“那咱们正好顺路。”
黎嘉恩摇摇头,独自向前。
大概是见她态度坚决,身后的汽车慢吞吞跟了会,没再坚持,缓缓升回窗玻璃,沉默驶离了路边,飞快开走了。
北城是座很小的城。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即使让出租车打着表,放开了跑两圈,最后也花不了几个钱,但若从高速口去城区,那确实还有好些距离。
走了十多分钟,黎嘉恩步子沉了
头顶的热浪不是洒来的,是像桶水般,直接浇下来的。
她脸颊滚烫,额角、鼻尖、脖颈,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沁出细密汗珠,碎发被濡湿,几缕几缕黏在脸上,人被扭曲暑热烤得直晕。
但她没有停。
没有手机导航,没有时间座标,其实黎嘉恩也无法确定这样走下去,能不能走到火车站,可不走下去,她又怎么回学校?
远处,开走的SUV重新出现在视野中。
“要不……你给时哥打个电话?”
很快,黑车从对面车道猛打了个转向,掉了头。驾驶位上还是那个长得像黑背的男生,大概是于心不忍,他再次降下车速,贴过来。
这人,竟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固。
黎嘉恩却还是摇头。
对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短暂沉默后,他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开走了。
一小时后。
黎嘉恩终于徒步到了城区。
——马路上,电瓶车挤在汽车后面到处穿梭;左右是一条又一条迷宫似的窄巷,地下管道般向四面八方延展;灰扑扑的街景,灰扑扑的行人。
是北城了。
阳光刺目,让她觉得周遭一切都很陌生,宛若隔了层虚化滤镜。
定了会,她将将能看清,旁边就是一条她很熟悉的旧巷——这是汽修一条街,路那头就是北城高中。
北城高中的校服也没变,蓝白样式。
一大早,仍在加课的高三学生骑单车飞驰而过,像成群结队的小银鱼——小蓝鱼,毫无顾虑地在机动车间游弋。
黎嘉恩忽然晃神。
她不曾有过这样的青春。
她只是,每日每日,迎着灰霾的清曦,穿出柳眠巷,踩过凹凸不平的花格砖,走到这里;再在日暮之后,头顶靛黑的夜色,一个人又走回去。
——叭叭!
身后有辆三轮,嚣张挤进人流缝隙,一边穿行,一边强势鸣笛。
黎嘉恩收回神游,重新规划好脑中的路线。
大概向前再走两条巷子,斜斜穿过北河,对面就是火车站了。
然后正要抬脚,旁边不知又从哪窜出来一辆单车,车身歪斜着,猛抵了她一下。瞬间,她全身血液不受控地凝固住两秒,而后,疯狂奔涌回心脏。
“sorry啦!——”
穿着校服的男孩一脸无辜,摇晃着车把,一跃骑上路沿石,溜了。
看着他溜之大吉的背影,黎嘉恩忽有些呼吸不畅。
像有个“往事”的开关被人粗暴拧开,她被一双无形大手,猝不及防拽回多年前的场景中,绝望的、难堪的、可悲的……一瞬间,头痛得要炸开。
她原地站着,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飘到了空中。
周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
接着,两只脚不听使唤,自作主张地迈了出去——
她似乎是想把身体里,蓦地浮出的那团黑影甩到身后,一步、两步……直至感受到白炽的阳光火辣辣烫在脸上,才勉强恢复了实感。人猛地停下,撑住浮软的膝盖,开始大口呼吸。
“她有病吧?”
身后有声音咕哝。
北城的夏风,是硬的。
它像块被烧得火红的砖,用力拍向人的脸,让人仅仅是想喘口气,就皮开肉绽。
黎嘉恩站在马路中央,感受到和十年前也没什么分别的风,眼神逐渐空洞,不等恢复理智,人就像面条一样软软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