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为其余三人复述了一遍工作笔记之中几篇重要的日记,夏知初说:“从日记中的自叙来看,华钟菊是一个习惯迁就别人的人,她总是自我检讨,反复强调她有疏忽过错、她的存在是给儿子和儿媳添麻烦。显然,她是一个心理上没有科学完成从中年过渡到老年的人。日记中,她的更年期度过得并不顺利,脾气很难自控,喜欢在这个时期说教后代,但总体上,她还算平静地接受生活带来的变化,认为岁月悠长,退休之后压力减少,她的孙子陪伴她了许多。”
“变故就发生在她的丈夫中风,并在三年后跳楼去世之后。旅行途中中风,华钟菊将丈夫送去医院,这次包括后面,多次提到‘手抖’‘写字歪歪扭扭’,我猜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恐惧情绪,而是一种信号,因为手抖是非常明显的躯体化症状。她没有得老年痴呆,心理上却的确有病,她自己,包括她的家人都不知道这一点。”
夏知初看向谢绮星,让他继续说,谢绮星接过话头:“华钟菊有双重人格。”
季景明惊叹:“什么?两个人格?”声音陡然增大,想起来外面还有行人,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就是215那个老太太,她不止一个人格吗?”
谢绮星回答:“对,日记中还多次提到她健忘,忘记了很多事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发生了变化。有时是她与旁人吵架,有时是她和别人动了手。‘忘记’这个举动,就是切换人格的过程。”谢绮星十分严谨地补充,“我猜,我们如果仔细看过昨天的工作笔记,里面可能写了日记中缺失的记忆究竟是什么,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且,昨天和今天的剧情并不相同,也和华钟菊的双重人格有极大的关系。”谢绮星指了指窗外,大家的目光随他的指引而动,看到窗子外面阳光明媚,热风摇曳,“华钟菊是一个心病很重的老太太,尽管才刚度过中年,迈向老年,但她似乎比别人更老气横秋。在她今天的人格中,她是温柔体贴的,并且埋藏了很多需求在内心深处,她觉得说出来是给别人找麻烦,所以她选择隐忍。而在她昨天的人格里,她是暴躁易怒的,对于护工、室友的要求很刁钻,甚至写了好几页‘护工注意事项细则’来约束护工,这样的人格催生了外界,阴云密布、风雨交加的环境。”
梦境来源于心理之中,无意识冰川下,被埋藏的真实自我,反映出的也是清醒时候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选择。
赵轴宸手指支撑下巴摩挲,若有所思:“怪不得昨天的邹丽和曾顺,和今天的邹丽和曾顺态度天差地别,原来我们一直都处在华钟菊的视角,用她的心性看待周围的人和事。她的情绪如何,看待的世界就如何。既然今天是阳光天,华钟菊本人,包括周围的人果然都温顺了许多,昨天感觉所有人身上都带刺。”他说话间,红刺猬活了过来,路过他时不小心扎了他一下,季舟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将四处惹祸的梦兽收了回去。
夏知初一直侧头观察着谢绮星,他发现谢绮星进步很大,分析线索时完全不像是刚步入梦境世界的新人。
等谢绮星讲完,夏知初继续说道:“目前,我们还不确定是梦境世界促成了华钟菊的双重人格,还是她本身就有双重人格。而且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梦主是谁,有没有梦主都是个很大的问题。解开了她的人格这个谜题,或许对我们解梦会有非常大的帮助。”
季景明听得入神,慢慢跟上他们的思路,转头迫切地看向夏知初,寻求一个答案:“你方才说华钟菊被误诊了是什么意思?”
夏知初先问:“你们当中有学医的吗?”
没有人点头,夏知初:“那就很难验证了,我知道的并不一定对。华钟菊在日记中几次提到她的眼睛不舒服,在她丈夫出事后的巨大冲击中,甚至出现过视网膜一片红色的短暂失明现象。据我所知,有一种病叫邦纳症候群,这种症状的病人会因为眼球或视神经损伤,而导致视力障碍,这种视障能使他们看到一些幻象。”
季舟:“你是说,华钟菊不是老年痴呆,而是眼球或视神经出问题了?”
“是的。”夏知初,“她被确诊得的病路易体痴呆,这种症状的患者会有真性视幻觉,大多能看到熟悉的人物或动物,那些幻觉是鲜明的、活动的、且有声音的……”
“等一下……”赵轴宸努力回想着什么,“案卷里有记录,当医生问华钟菊她的幻觉是什么样时,她唯独没有描述声音,她说她听不到,只是看到。”
夏知初:“华钟菊在日记里多次提到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大脑没有出问题。那么记性不好,是因为双重人格切换性失忆,幻觉则大概率因为视觉上出了问题。”
季景明瘪瘪嘴,突然觉得华钟菊有点可怜:“她被误解成痴呆症,被污蔑成失去自理能力的疯子,换谁都会觉得不好受吧。”
谢绮星赞同这一点:“如果阳光天是华钟菊的主人格,说明她本身看待世界是积极乐观的。然而不被家人、不被身边的院友和院长理解,可能一点点磨灭她乐观的心态。中老年过渡是一场实打实的苦修,特别对于更年期的女性来说。在适应老年生活之前,本质上是要跨越对于死亡带来的恐惧和痛苦的接受,然后感受自己的生命平静地走入即将到来的黄昏与终焉,这样,会产生庞大的而且复杂的情绪。”
夏知初说:“处理不好,就容易变成阴雨天的华钟菊。”夏知初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他对亲生奶奶的印象并不深刻,只听夏中石说过,说她原本很体贴关照子女,死前那段时间突然变得暴躁易怒、无理取闹,指责儿女不关心她、不带她去看病,抱怨自己生活不好没人愿意管她。
小时候夏知初就不喜欢他的亲奶奶,觉得她成天唠叨,话多很烦人,现在通过华钟菊他才发现,并不应该跟老人计较那么多,他们的时间本就进入倒计时,焦虑和不安是成倍增长的,而唠叨的初衷,也是为了儿孙好。
华钟菊说自己是社会的边缘人,他们这些步入人生末年的中老年人,以一种被抛弃和拖累的境遇自居,将自己封闭在病痛与折磨之中,渐渐带着这些陈旧的情绪封入棺材里。黄昏年代不该这样囫囵而麻木地过去,但是社会给予他们的正向关爱是的的确确缺失的。他们不缺必需品,缺的是心灵上的距离。
夏知初和谢绮星说完后,季舟讲了些他和季景明打扫卫生期间,刻意问过一些老人对于华钟菊的印象和看法。
季舟:“许多人其实对华钟菊的印象并不深刻,说她总是独来独往,不爱与人交际,偶尔交谈两句话,她从来不说儿女、不说自己的丈夫、也不说曾经的经历,就好像华钟菊故意将这些信息藏起来。听你们描述完我有一个想法,当有人故意封闭了自己的欲求,往往不是因为重大事故造成的失忆,就是因为想忘记致使自己郁闷的往事,想让自己更舒坦更舒心一些。”
季景明:“我问老人们,问他们华钟菊平时尖酸刻薄吗?他们说从来没有过,她在院里存在感很低,除了零星几次和院长吵架,其他时候都很和气。”
“这里的大多数老人都比她难搞。”
轮到赵轴宸,他描述了一遍自己翻到的资料,基本上都是繁杂,而且琐碎的文件、政策书籍、还有管理档案:“我重点集中看了和华钟菊有关的内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谢绮星抛过去一个不信的眼神,两个身高相仿的男人对望,赵轴宸很坦然,夏知初静静地望着赵轴宸,没有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他有所隐瞒。
赵轴宸紧着他的看法说完:“这个敬老院,这些年一直只有黄征这一位院长,民政局没有调动具体的领导,只有下层护士出现过变化。但我直觉觉得,黄征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
“正常人,不会把显眼的,暴露自己的信息,公然放在办公室里。所以下一步我们需要去档案室,继续找华钟菊曾经和黄征发生过什么样的冲突。”
赵轴宸把玩着窗台上的盆栽,轻轻将仙人球的刺扎进指腹,等到皮肤红透再移开,他望向谢绮星,又看了眼夏知初:“至于你们信不信我,这一点我再费劲解释也没用。你们提供的信息很全面,应当对我们没有保留。”
“如果谢先生你仍然觉得我可疑,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对你们调查内鬼有利的线索,作为礼物。”赵轴宸抬眼,盯着夏知初,他料想到夏知初会一直看着他,对他这个人进行眼神扫描、刨析,以确定对方的人品和弱点。
夏知初眼睛眯了一下,赵轴宸和秦天直观上给他的印象并不一样,但当赵轴宸提到“礼物”的时候,夏知初脑海里闪过秦天戏弄他时的神情,那般玩世不恭、又漫不经心。
“赵导!”季舟喊了他一句,望向他时保藏着提醒,他觉得赵轴宸真是疯了,会好心到帮助一个敌对阵营的骨干。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赵轴宸抬抬手指,搭在上面的碎草叶随之掉落,“内鬼在事务所之中的职级,在组长以上。他有帮手,不止一个,一个帮手是A级,一个帮手是一位组长。”
赵轴宸意味深长地瞥向谢绮星,眼里有几分未尽之言,谢绮星不确定他的眼神是在强调A级,还是强调组长。
在余光里,赵轴宸很惊讶夏知初会抬脚靠近他,不得不被吸引回注意力,赵轴宸转回眼睛望向夏知初。
夏知初停在他身前,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夏知初抬起头看他,身高的劣势被冷静和从容掩盖:“你参与过猎杀林女士吗?”
赵轴宸清楚,如果他此时说参与过,夏知初会当场把他掐死在这里,甚至那位谢先生出手,都不一定拦得住他。
赵轴宸抬抬嘴角,笑得很坦然,他笑起来时,带着些儒雅和温润,语气柔和地反问他:“我说没有,你会相信我吗?”
这和威胁季舟他会失去继承权时的赵轴宸是一个人吗,季舟仿佛看见鬼了一般,偏开脸去走远了。
预料之外的,夏知初回答他:“会。”
“你和秦天不一样,他是畜牲,你不是。”夏知初不用回头,伸手向后按住谢绮星,让他待着别动,“我调查过,你到黑湖的时间和林女士出事的时间对不上,我不清楚季舟和季景明两兄妹有没有参与,但我可以肯定你没有参与。”夏知初,“现在我问你,你是从谁那里得到周公事务所内鬼的消息的?”
赵轴宸下意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和秦天不一样”这一句评价,是他近来听过最令人爽快的话,他不自觉勾起唇角,这回不是礼貌的微笑。他一爽快,就喜欢做好人:“谢谢你的夸奖,夏先生,你的眼光很好。”
“至于我是从哪得知你们事务所内鬼的消息的。”
“林女士被杀害的事件,我是经办人,负责调查黑湖内部是谁违反组织规定,参与危险系数极高,并且迫害组织声誉的事件。”
“调查中,发现了一位黑湖成员暴露了自己,你放心夏先生,他如今已经收到了严厉的惩罚。本来是想从他的口中,继续挖出有没有其余黑湖成员参与这件事,我的同事用专属技拷问他,发现并没有其余黑湖成员涉入。”
“但在他的记忆里,我的同事看到了来联系他的人的背影,以及他们之间的部分对话。”
“对话中提到,事务所的这位牵头人有一个非常庞大的计划,却不透露计划是什么。雇佣他的人所出资金丰厚,所以黑湖的那位成员便同意了。为了使得成员信服他的承诺,联系他的人告诉他自己手握实权,是事务所的一位组长,他身材魁梧,身高很高,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可以给我看看你们事务所组长们的照片,我或许能够认出来。”
夏知初:“你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赵轴宸:“没错,同事的专属技只能复原关键帧,没有具体细节。不过,后来这位组长再也没有来联系过他,联系人变成了一位A级的事务所干部,拍到两人会面的监控早就被删掉了,也是无法得知具体是谁。”
夏知初退后,拦在谢绮星身前的胳膊收回来,重新站回床边。
他轻轻拍了拍谢绮星,问他:“现在几点了?”
谢绮星从刚才起脸色一直黑着,此时望向夏知初的眼神显得有些不情愿回答他的问题。
夏知初一个眼神递过去,朝向大门口偏偏头,不容置喙地命令谢绮星去看时间。
谢绮星挪脚走出门,去二楼露台,远远地看一眼一楼的时钟。
谢绮星出门后,夏知初收回目光,靠在床沿对赵轴宸说:“我不会放过你们组织的那个人,如果他被关着,记得看好他,等哪天我查出具体是谁,他会死的很惨。”
“还有你们三个。”夏知初一一望向站在屋子里的黑湖成员,丝毫没有被敌人包围的胆怯,而季氏兄妹,被他的眼神禁锢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多动弹。
他们感受到,夏知初不用施展,都能威压别人的强大精神力,那是源于无意识深处的人类不善于掌控的力量。
“接触下来,我发现你们应该不会去做那样蠢得事情,所以目前,我相信你们不屑于参与搅和守梦者阵营的家事。但是将来,如果真的站在敌对的位置上,发现了你们曾经做出有损守梦者利益的行为,我不会再手软,特别是对你,赵轴宸。”
夏知初叫赵轴宸名字的时候,仿佛即刻有一把无形的剑已经挥了出去,架在被喊名字那人的脖子上,随时就会被劈刀行刑。
赵轴宸明白夏知初不是说着玩得,刻意支走谢绮星,夏知初有那个打算,也有那个实力。
但赵轴宸觉得无所谓,他没有秦天那样变态的控制欲,和主宰的野心,他只想管好一亩三分地,就凭最初是被季逢泥三顾茅庐请回来给秦天擦屁股这一点,不论过去还是未来,赵轴宸都绝不会和夏知初有利益纠葛。但是这会儿,夏知初威胁过他以后,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和他纠缠些什么,有些理解秦天那个疯子的某些想法和做法了,被夏知初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美人盯上,好像是挺爽的。
赵轴宸无奈地埋头笑了笑:“我们先活着出去,在这个梦里信任很重要,不是吗夏先生?我说得全部都是事实,你知道的。”
夏知初:“当然,黄征的办公室肯定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毕竟贪官不会把他贪污的钱放在枕头底下。”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秦天的旧账还没算完,不希望今后轮到你。”
季景明望向他们,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比喻,她觉得,夏知初的行为不亚于训狗,感觉他比赵轴宸更适合当训导员。
想到这个比喻,季景明打了个寒颤,她被季舟传染了,怎么也变成了神经病。
刚想完,另一只狗回来了,谢绮星进来时,听到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对话,他瞥了一眼赵轴宸,然后望向夏知初:“哥哥,奇怪,已经一点零五了,怎么还没黑灯?”
昨天的黑灯时间大概在十二点五十左右,现在距离昨天的黑灯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屋子外走廊上的照明灯却仍然亮着,谢绮星背后的行人自由来去,完全没有丁点要消失的迹象。
太阳天的一切都变了,包括中午到晚间消失的那段时间也一并回来了。
幸福敬老院(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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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幸福敬老院(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