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儿到底是在九点过十分的时候愤愤翻开了英语课本,跟纸有仇似的大力拼写单词。
宋时蕴背过身默默平复情绪,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崩溃的感觉了,高考前夕都不曾有的感觉。
回想起刚刚那场对峙,她虽然以一点微薄的优势赢了对方,但却格外觉得屈辱。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刚刚放狠话的时候红了眼眶,声音也哑了。
她总是这样,情绪起伏很大的时候就要流泪,根本控制不住。可这真的显得她恨懦弱,好像只会用眼泪来博得同情一样。
当然,这一让人难堪的目的也达到了,一个十三四岁刚刚还在跟她叫板的少年突然愣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几经变换后,落下一句“你哭什么,搞得我好像欺负你一样,一点都不像个大人”之后就坐下来翻书背单词。
宋时蕴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泪,整理好情绪后坐到另一边写英语题,圈画出解题的关键词给陆锦讲题的时候用。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个半小时,等被监督者写完题目了,她花了半个多小时讲解。全程没有其他多余的交流。连一直看她不顺眼的陆锦都蹙眉瞥了她好几眼。
下课后,宋时蕴拒绝了杨姨热情挽留吃饭,在附近的商业街瞎逛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下午两点再次面对陆锦时她又能笑了。
陆锦依旧不买账,继续跟她对着干。宋时蕴威逼利诱了十多分钟才让他不情不愿地开始学语文。
熬完下午的两个小时,她拖着身心俱疲的身躯往回走。然后花了一路的时间思考为什么做这份兼职以及和一个浑身是刺的少年相处一个月会不会气死自己的问题。
直到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想出个名堂。
隔着家门,宋时蕴能听到到江女士洪亮的歌声,不用想,她一定穿着漂亮的旗袍又唱又跳地在直播。幸好住在城郊的平房里,不管她怎么闹腾都不扰民。
宋时蕴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她亲爱的江女士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高能量地度过每一天的。
比如:她高考之前,江女士早上六点出摊卖一个上午早餐,下午给隔壁腿脚不好的独居老人按摩唠嗑,晚上继续推着小餐车到城里卖小吃。不仅如此,她还得负担家里三个人外加独居老人的一日三餐。
高考第二天,江女士做了一件令无数人为之惊叹的事,就是顺着电话线痛批老人在外地成家立业后不负责任的儿女,之后又花了半个月联合居委会相关部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个子女相互商量好了之后,老人才被接走。听说去了沪市。走的当天,江女士泪洒现场,颇有些舍不得。
考上大学后,宋时蕴觉得老江应该学会享受生活了,甚至夸下海口说一个月只要800生活费,不够的勤工俭学自己补。结果开学一个月不到就打脸了,大学课程比她想象中的多,兼职也不是那么好找。江女士大手一挥每个月给到2000生活费,然后自己开始琢磨再就业。
她很快盯上了火爆的某音短视频平台,琢磨几天后玩起了直播。每天下午播三到四个小时,一干就干了两年,到如今也已经有小一千人在线听她唱歌聊天了。她嗓子条件好,声音空灵婉转,唱起**十年代的老歌特别有韵味。
于是,江女士每天的日常变成了上午出摊卖早餐,下午直播,晚上出不出去卖小吃得看直播的时长和心情。
依旧吃苦耐劳,满满的正能量。可惜这些优秀品质丝毫没有遗传给后代。
宋时蕴从兜里拿出备用钥匙,推开门就看到客厅中央架在一人高支架上的手机以及后面拿了把扇子舞得正起劲的江女士,然后轻轻把门带上。
江女士朝她比了个夸张的爱心,宋时蕴在胸前回了一个。
“晚饭在灶台上记得吃。”恰好一曲唱玩,江女士侧过身嘱咐道。
宋时蕴没胃口,匆匆扒了半碗饭就拖着沉重的身体回房间了。啪嗒一声关门声,连着她一身的疲惫和怨气瞬间释放出来。
宋时蕴瘫倒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脑袋放空,盯着天花板目光涣散。
脑子里不受控地闪现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一想到陆锦那副每一寸皮肤都透露着对她的反抗的表情,她就头痛得厉害。
以后一个月要天天见面,他要是每次都不配合可怎么办?
得尽快找一个压制他的办法,总不能每次都掉眼泪吧。
正心烦离乱,房间门被打开,江女士把头探了进来:“时蕴,我下播了,陪我出去走走呗。”
宋时蕴往窗外看了一眼,天空还没黑,西边有一处金色的晚霞,这样的天气挺适合散步,但是。
“不去,我太累了,忙着修复自己千疮百孔的小心脏。”
“你这孩子,第一天给别人做辅导就丧成这样,那还要做一个月呢,你怎么办?”
宋时蕴:“没想好,反正不会放弃。毕竟一天三百多,连着干一个月的兼职已经不多了。”
江女士:“那不就得了,你既然不想放弃那就顺其自然。对面再怎么难搞也是个未成年小孩子,你一个成年人还怕搞不定?愁什么愁,随机应变就好。”
江女士过来拉她的胳膊,催促道:“走啦,你王婆婆家的土狗下了小崽子,现在长到四十来天了。咱去挑一只养,免费的。”
“免费送?”宋时蕴终于提起了精神。
“那是,你妈我可是三好邻居,周围一圈人家都帮衬过。最后问一遍,你到底走不走,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提前说出来真没意思。”
“走走走,谢谢妈咪给的惊喜!”宋时蕴站起来推着江女士就往外走。
王婆婆家就住在江女士小平房西南边的拐角处,也是在路边,走一两百米就到了。
江女士刚走到她家门口,屋里一个棕黄色的狗就冲了出来围着她摇尾巴,江女士摸了摸它的狗头,喊了一声“黄妹崽”。
好朴实无华又众生平等的名字。宋时蕴嘴角抽搐了一下,第一次知道一条狗的昵称竟然和她的有如此高的相似度。
爷爷奶奶以及乡下的二爷三爷四爷们都叫她“蕴妹崽”,后来随着发音的变化就成了“云妹崽”。
那条狗闹了会儿江女士,见她和王婆婆说话不理它了才将目光转向宋时蕴。
它眼神疑惑,似乎不认识宋时蕴,但毕竟是马路边生长的土狗,不认识也丝毫不影响它的热情好客。
宋时蕴的白鞋上按上了好几个黑脚印,实在没办法,她弯腰摸了摸狗头,嘴唇蠕动几下实在无法开口说出那个昵称。
王婆婆带她们来到客厅后边的小仓库。六只小狗被被篱笆圈在里面。
篱笆只有半米左右,黄妹崽轻轻一跳就进去了。六只小狗狗迅速围了上来。有几只想凑上来喝奶,被黄妹崽一脚踹开,没待一会儿又跳出来了。
宋时蕴以前听奶奶说过:在小狗满月后,狗妈妈会减少喂奶次数最后不再喂奶,直到现在看到黄……大黄踹崽才有了实感。
有两只小狗见狗妈妈跑开后,呜咽起来表达不满。剩下的四只刨土的刨土,趴的趴着。
宋时蕴蹲下来一一细看,六只小狗都长得很强壮,有三只小狗遗传了狗妈妈的纯黄色,其他三只黄白相间。宋时蕴挑了好一会儿,相中一只脖子上和四只脚上留着一撮白毛的小公狗。刚抱起来看了看它粉黑色相间的抓垫,江女士率先抓起另一只给王婆婆看。
江女士:“就要这只吧,纯得最正宗。”
王婆婆:“行啊!”
宋时蕴:“不行,我要这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女士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宋时蕴手上的那只小狗身上:“长得也还行哈,花色蛮均匀。”
“那就要这只吧妈咪,你手上的那只太普通啦!”宋时蕴眨巴眼睛开始撒娇,她最喜欢朝江女士撒娇了。
江女士不吃这套:“别搞拉踩,我就要这只,你想要那只自己付钱。”
说完,她转头笑着朝王婆婆眨眼睛,只不过此时宋时蕴正低头对着小土狗皱眉沉思,没注意到江女士眼里的戏谑。
最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望向王婆婆:“王婆婆,我想买这只需要多少钱?”
闻言,王婆婆眼角的褶子更深了:“傻小宋,你妈妈逗你玩呢。反正我也养不了这么多,你想要抱走就是。”
宋时蕴还没来得及说话,江女士先笑着说道:“那怎么成,这狗崽拿去卖也得五六十一只,怎么好意思白拿。这样吧,王婶给我打个折,一百块卖我两只成吧。”
王婆婆推拒一番,自然说不过“身经百战”的江女士,最后还是哀叹着收下了。
两条小狗刚到家时还怯生,江女士喂一顿汤泡饭之后才好了些。宋时蕴给它们搭了个窝放在客厅靠窗的地方,和它们玩了一会儿才洗漱进房。
两只胖墩墩的小萌物治愈了一半受伤的心灵,宋时蕴一身轻地靠坐在床上,精选了几张可爱的小狗照片,配文“喜得两个狗儿子”发了个朋友圈。
这是时隔一个半月后她发的第一个朋友圈,上一个还是在学校和室友团建时发的合照。
很快,微信“发现”那栏的红点数开始增多。宋时蕴没管,先找到陆奕的对话框点了进去,像往常一样浏览起自己之前发的消息。
然后发现了一个重大喜讯:自从回来以后,陆奕回她信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好兆头啊!
宋时蕴开始琢磨今日话题,聊什么呢?聊什么都不能绕过陆锦吧!
宋时蕴:【你弟弟真能折磨人,不是那种学不进去的折磨,是纯精神折磨。】
【(笑哭)】
【(哭)】
【(大哭)】
她发誓,这绝对没有在装可怜博同情。
刷新了几次没看到回复,宋时蕴退出打算看看有多少人给她点赞。
点开朋友圈顶部的红色小圈,在一众清一色中文名字中下滑到了一串英文字母。
这是谁?她竟然没有备注。
宋时蕴翻到自己今天发的照片,点赞框里又找不到那串英文名字了。
性格这么别扭,头像又是一个忍者人物,怎么猜就只有陆锦了。
她今早上是扫了陆锦的码想添加好友来着,结果那小子一直晾着她没通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通过了还看了她朋友圈,误点后又取消。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别扭吗?
刚把小孩的微信备注改好,陆奕的信息终于到了。
陆奕:【很抱歉让你困扰了,陆锦脾气不好,但对外人还是能管住脾气的,对之前几个家教老师也还算听话。可能是我把你介绍过去,他恨屋及乌,才会对你出言不逊。】
恨?宋时蕴眉头蹙起又读了一遍信息,弟弟怎么会对哥哥有恨呢?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为什么?你们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吗?】
打完字发出去了,宋时蕴突然又觉得不妥。这算不算打探别人私事?陆奕会不会觉得她越界了。
于是她马上开始找补:【我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经过好调整怎么跟陆锦相处,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陆奕:【没事,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在他读初中之前我们的关系还好,直到他读初一开始,陆严谌开始抓他的学习。家长都喜欢把自己的小孩和别人比,陆严谌也一样,只是他比较的对象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我罢了。陆锦总是听这些拉仇恨的话,与我就不再那么亲近。再加上本科毕业后我就不怎么回家,他和我就更生疏了。】
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比较敏感,一两句话就能让他生气一整天,更何况是来自父亲随时挂在嘴边说的“不如你哥”。
宋时蕴看过不少书,对心理学也略有涉猎。自我价值理论里确实是有这么个说法:当自我价值受到否定和贬低的时候,绝大部分人会为了维护自尊对贬低自己的人产生敌意。
可是这份敌意总不能发泄在朝夕相处本就畏惧的父亲身上,那反抗在沉默寡言心胸宽广的哥哥身上就是理所当然了。
宋时蕴对此也算是能感同身受,她也有一个大七岁的姐姐,小的时候也对姐姐产生过不满,但这份不满主要是因为觉得对方抢夺了爸妈的关注。
得想一个办法打破僵局,跟那小子搞好关系。
正茫然时,敲门声响起,门外一个声音响起:“时蕴,爸今天给你买了老唐家泡菜吃不吃?”
是她亲爱的爸爸老宋。
宋时蕴弹坐起来飞奔过去开门,眼神放光地望着老宋手里的泡菜。在回家的高铁上的时候她就给老宋打电话说想吃老唐家泡菜,结果那天晚上老宋加班没买,她还为此伤心了一会儿。
后来五金厂的胖老板带着厂里资历最高的老宋出去出差,通知得突然,宋时蕴和江女士还到厂里给他送换洗的衣物,并目送他开着厂里的皮卡带秃头老板出发。
去了三四天,到现在才回来。
宋时蕴把泡菜装进碗里,拿筷子一挑就送了一块萝卜到嘴里。
酸酸脆脆,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味。
宋时蕴幸福地眯起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老宋。他笑着,白色的牙齿衬得脸上的皮肤更黑了。
“爸,你是不是又黑了,佛市很热吗?”
老江下意识起身照镜子:“不热啊。没有很黑吧,你爸我一直都这样。男人黑点好,一看就是踏实苦干的老实人。”
宋时蕴微笑点头:“这样啊,那万一我以后喜欢的男生比我还白怎么办?”
老宋放下镜子,转身道:“白的话那就说明他有一份不用日晒雨淋的工作,只要人品好,都是好男人。”
宋时蕴吃个不停,听到老宋这番话后长不出第二张嘴来附和,只好一个劲点头称赞。
江女士从房间里出来,带在身上的音乐播放器声音瞬间放大了一倍,九十年代的港风歌曲充盈整个客厅。
下一秒,温婉的女声带来的抒情氛围被江女士的大嗓门吼没了。她指着老宋喊道:“你赶紧去洗漱,这身衣服都不知道穿多少天了,大老远就闻到了馊味。”说着,江女士还闻了闻老宋的衣领,随后脸色扭成了一团麻花,把吃得正香的宋时蕴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