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去山那边找“武将”了,走的时候带去了满满一背篓的山货,回来时背篓里的山货又变成了满满当当的药材。
我知道他在瞎说,却装作不知道,山里人每日都靠骗自己,骗别人,骗死人活着,骗一日活一日。
小时候,我倒是信父亲的话,他总说时也命也,过了这个关口咱们就打下山,重整旗鼓,收拾旧山河。
等啊,熬啊!没等来他所谓的下山回京都老家过钟鸣鼎食的日子,倒是等来了兄长的病危。
他开始骗兄长,也骗自己:“桑儿,你福泽深厚,这点小伤算甚?爹还盼着你早日长成,绵延子嗣。”
兄长笑了:“爹,您想得也忒远了。”
“过不了几载,等山下彻底太平了,邙军定会上山围剿咱,桑儿,你可得多生几个孩儿,共抗强敌。我楚人,断不可族灭也!”
兄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闭上眼睛装睡。
父亲紧紧握着兄长的手,咬着牙忍着眼泪,母亲忙活半天,才把父亲的十指掰开,好让兄长的手得以舒展。
我将这些话说与祖母听,祖母正和祖父一起做寿材,她感慨良久:
“这些年,我竟不知楚臣世家代代都是赌鬼!”
“祖母,啥是赌鬼?”
祖母苦笑道:“楚人好赌,大厦将倾,先祖们就赌吾辈能力挽狂澜,扛起江山,等真到我们这一辈,才发现根本就束手无策,就开始赌下一代,赌子孙能复国兴邦。”
“赌就赌呗,唾沫垂地喝点水的事。”
祖母想了好久,才缓缓道:“一代一代的恩怨攒下去,越攒越多,子孙们如何承受得起?”
我还是听不太懂,倒是祖父站在一旁,有所动容,但他啥也不说,放下锯子回山洞里了。
祖母捡起锯子,一个人默默把小棺材做好了,我知道祖母心里难受,抱着她的腿劝道:
“哥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对,他不会死,哪怕他死了,我就当他下山了,去自谋生路了,对对对,他马上要下山了。”
“什么意思,祖母。我听不明白?”
“岫儿,以后我们就当桑儿下山了,再也不回来了,可否?”
我哭着点点头,祖母抱着我,把我眼泪擦得干干净净方才放我回去同哥哥说话。
祖父见我进来了便立刻离开洞里,大人们私下商议过了,兄长的床前一下子不能围太多人,大家更不能哭丧着脸,万不能让兄长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父亲翻出家里珍藏的纸笔,正在为兄长画像。
“画像糟蹋白纸了,还不如糊一下洞墙,添点光,洞里太黑了。”兄长舍不得家里存的白纸。
“家里剩的纸多,不碍事,今年太潮了,明年过年的时候再拿出几卷糊墙。”父亲挤出笑,大声道。
我鼻子一酸,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兄长就不再是兄长了,而是地里的一堆白骨。
文臣世家熏陶出来的人都很会骗瞒,最后兄长是开开心心吃着肉咽气的。
自那以后,我似乎被骗怕了,竟不自觉养成了偷听的坏毛病,就连父亲母亲蹲茅坑我也要偷听。
可听来听去,说的大多是前朝旧事,一开口就是上下几千年,人丁剧增,安土重迁,士农工商,权归中央,大一统,科举制和官吏劝进之法……
他们不仅私下说,还要教我恪守忠孝节义,一套一套的,说得我头疼,爹,娘,祖父,祖母,你们忠心耿耿侍奉的先皇早就抹脖子了,我可不想跟着你们忠下去了。
要非得找一个君来忠个一辈子,那我可以忠于己吗?
是故,明知道父亲在睁眼说瞎话,我还是装作不知道,就算那些盐和草药是父亲坑蒙拐骗骗来的,或是杀人放火抢来的,哪怕是勾结邙人求来的,又如何?
我只是很难过,父亲,你要是能早几年想通,兄长就有药解毒了,便不会白白等死。
父亲将数种草药各取几钱,放入锅中,我在下面添柴生火,起先是大火,煮沸之后,他又要我改用文火慢熬。
“岫儿,学会了吗?以后这药可都要你独自来熬了,能应付得下吗?”父亲问我。
“小菜一碟。”哼,太小看我了,这可比硝土熬盐简单得多。
药熬好后,父亲盛了一大碗端给了祖父。
什么?祖父有病?也没听他说过啊!也是,祖父半辈子不说话,就算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不吭一声。
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我想大抵是心病吧,国仇家恨闷在心里三十多年,确实该吃点药治一治了,别再整天钻牛角尖了。
“爹,这药是我从武将那求来的,治膝痛有奇效,您试试。”
祖父一脸不解地望着父亲,大概是想问父亲是如何得知。
“爹,您不用瞒我,您现在走两步就得歇歇,平日做活能弯腰就不蹲着,半夜也总是起来揉膝,想必是痛得厉害,只是您从来都不说。”
祖父叹了口气,慢慢喝完了药。
锅里还有点药渣,我偷偷尝了几口,苦得我想死,天呐,这就是药吗?上一次吃这么苦的东西还是蛇胆,吐了我一肚子苦水。
父亲最近怪怪的,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给祖父熬药,还逼我认字。
“爹,认字有啥用?在山里是能打到猎物?还是能挖到野菜?字写给谁看?大虫?长虫?臭虫?”
父亲想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学字太苦了,地上随随便便写几个字我得记一天,有这功夫,我都能在山里摘一筐蕈菇了,运气好点没准能打只兔子来吃。
“会认字,你以后就能看懂祖父在地上写些什么了。”
我深呼一口气,翻了个大白眼,爹呀,与其舍近求远花那么多心血教我认字,您不如劝他开口说话。
祖父他是能说话的,只是他钻进牛角尖里了,不愿意说,凭什么要我认字。
难道文人读书就是为了脱裤子放屁,天天净整些拐弯抹角的事,有啥事不能直接说,当面说吗?
我躺在地上四处打滚,一个字都不想学。
父亲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儒家经典,天地君亲师,我不听不听不听。
父亲也倦了,随口提了一嘴年少趣事,我听我听我听!
“爹,快细说一下你当年怎么在军中扫茅厕。”
拉扯了好久,父亲才开口,原来当年南逃至兰岩,他便顺道投了军,可军中将领却把他安排在了——净军,本想血战沙场,捐躯赴国难,没曾想最后只能日日扫茅厕。
起初他还觉得郁郁不得志,忍了几天便冲进监军营帐要个说法,自己虽然文弱,不擅骑射,但一点儿也不怕死,为何去不得前线?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编配是父亲的朝中同僚事先特意招呼过的,李家已经为国捐躯了两个儿子,定要安顿好这位仅存的独子。
后来父亲也想开了,在军中后方安稳干着差事留条命也好,父母尚在,只剩他能养老送终了。
“兰岩城百步一厕,每个茅厕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哪怕粪池才三分满,也立马挑粪排沟,完事后又挑水冲洗,覆上新土盖味,三军之士,无不满意。”
父亲一脸自豪:“为父我哪怕是在军中做个净军,也做得勤勤恳恳,尽心尽责,不遗余力,无愧于心。”
“可那个时候战乱连连,没准很多投军的也是家中独子,若他们死了,家里不也断了香火,爹娘不也没人侍奉?”我忍不住问道。
父亲不言语了。
“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就调离净军,去做马夫了。”
“爹你升官啦!”
“倒也不是,守城迎敌,需用粪水熬成金汁,至于金汁嘛,有的运到城楼顶上泼向攻城敌军,有的则涂于箭矢,令敌军伤口溃烂而死。可我当时不知这些,每日早早就把粪水清理掉了,好心反办成了坏事。”
“这是不是祖母常说的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哈哈哈哈屎到用时方恨少。人家当兵的一天天好不容易屙点屎都被爹你给倒了。”我笑到肚子疼。
父亲皱着眉头,用竹板打了我好几下手心,手都打红了,火辣辣地疼。
“岫儿,爹教了你一整日的圣人之言,你怎么尽说些污秽之语!”
我心里盘算着回去一定要找祖母告状,爹太欺负人了,逼我认字,还打我手板,面上却是恭恭敬敬:
“爹,女儿知错了。”
父亲很快就气消了,继续讲起他做马夫时的事。他是真努力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着草料,提着马灯到马厩里喂马。
“喂马可不简单!不是直接把草料倒进槽里就完事了,还要佐以豆料,麸皮,盐等,放多放少都是有讲究的,不然马儿跑不动,易生病。”
“最后还要拿大棒把这些马料拌碎拌匀,别的兵都是随意捣鼓两下,只有为父我一干就是一炷香,每日不仅不嫌累,还想方设法法多喂几次。”
你闺女每天也吃不饱,你就没想着多喂几顿?我心里不快,却还得一副狗腿样儿讨好父亲
“爹,你对马可真好,您喂出来的马一定吃得香,睡得好,跑得快,拉得多。用圣贤的话来说就是,嗯,马作的卢飞快,十步杀一人。”
父亲点点头,感叹道:“那时南逃,粮食格外金贵,我还把家里存的粮食偷出来喂了马,自己在营中也是不舍得吃,口粮都一口一口省下来拌进了马料里。”
“爹,您真爱马如子。军马能遇到您这样的马夫,实乃三生有幸。”我双手作揖,很是用力地哄父亲开心。
父亲浅笑,似在回忆,还用手比划着大小:
“不知怎么了,看着马吃得饱,我心里就觉得欢喜,当时甚至想,只要它能吃饱,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口粮都省给它们。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一日比一日长得壮实,这辈子就算是饿死了也值了。”
我大声附和,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爹,你真厉害,然后呢?马儿怎么样?”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话:“唉,围城三月,兰岩城饿殍遍地,军中粒米皆无,最后只能屠战马以果腹。”
眼见父亲神色哀伤,我赶紧劝慰父亲:
“爹,您养的马一定又高又壮,特别肥美,一定能够将士们吃好几天的。”
父亲听后面如死灰,将竹板摔在地上便走了,临走前还要我在地上写满字,字写不满便不能回去吃饭睡觉。
我的老天爷啊,这一大片空地,我写一辈子就也写不满啊!
爹是真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