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整整一宿,星月黯淡,很多字也逐渐看不清,只是凭感觉在地上划出一笔一划。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父亲正站在我身前。
“爹,您啥时候来的啊?咋没告诉我一声?”
父亲低头望着我写的字,看了好久。
“爹,按您的要求,我把这空地都写满了,没偷懒。”
父亲摇了摇头,叹息着:“你资质平庸,非习儒之才。爹教不了你了。”
“爹,您别这样说,我害怕。”我低下头,心道完了完了,这回儿真完了。
果然没几日,爹就带我一直往山顶上走,爬啊爬啊,路漫漫,山高高,看不见尽头。
以前听祖母说过野人山上有一座鬼门峰,那里常年关着几位邙俘,据说那邙俘武艺高强,杀人无数,凶神恶煞,山里谁家孩子性子顽劣不服管教,就会把那孩子送到鬼门峰和邙俘一起关几天,回来后就都老实了。
天爷啊!这条道分明就是去鬼门峰的道,我走得直哆嗦。
父亲察觉到我的异样,蹲下来问我:“冷吗?”
“不冷,怕得慌。”
“野人山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咱们住的地方还算好,不冷不热,可越往上走,就越冷,鬼门峰更是冰雪交加。别怕,爹带了袄子,冷的时候咱就换上。”
那袄子是兄长的,难道兄长以前也去过鬼门峰?
“爹,阿兄小时候也不听话吗?”
父亲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兄长是世上最温良谦恭的好孩子,就是命薄,不然如今也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那阿兄怎么会去鬼门峰?”
“自是去鬼门峰找曹濬曹将军学武艺了,当年他跟着曹将军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后就便能跨壑攀崖,搏虎擒豹,真可谓是脱胎换骨。”
父亲的话吓了我一大跳:“爹,邙贼跟咱有着血海深仇,咱怎么能找他们学武艺呢?爹,您难道忘了两位伯伯就是死在邙贼手里的?”
父亲敲了敲我的脑壳,皱着眉头:“说你不是块读书的料你还真不是,爹何时说过让你跟着邙人学艺了,曹将军是我大楚最后一位将星,生擒了好几位邙贼将领,当年所俘的邙贼如今皆被关押到鬼门峰,曹将军亲自镇守鬼门峰,如此赤胆忠心,怎么到你嘴里就是邙贼了?”
原来是让我跟着鬼门峰的楚人将军学艺啊!可我还是不懂,派那么多高人守着那些邙贼作甚?何不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算了,还是别问了,省得爹又要骂我心术不正。
一路上,爹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咱文臣之后筋骨底子本就不好,让我到了鬼门峰后一定要勤学苦练,早起早睡,尊师重道,长点眼力见,多干活少吃饭……
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爹,您就放心吧!像我这样冰雪聪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不分说胡话的乖孩子,在野人山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学个本事而已,怕啥?”
爹本就有些紧张,听着我自吹自擂更是面如死灰:
“完了,爹权衡过种种利弊,唯独忘了考量你的性子,岫儿,你到了鬼门峰切不可如此张扬,好好收敛性子,如今爹不指望你能学到啥武艺,只求日后你能活着回来!”
感觉有些不对劲啊!爹怎么有些草木皆兵?
果不其然,在良久的沉默后,父亲突然开口,说当年兄长到鬼门峰学武,起先由于身体羸弱,不堪体训,屡遭将军责打,一日一小打,三日一痛打。
老天爷啊!敢情兄长的本事都是打出来的!
“爹,我不去,死也不去,你把我送到鬼门峰学武,这和山下人易子而食有什么分别?”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亲怎么拽都拽不动。
父亲也陪我坐地上,梳理着我为数不多的头发,问道:“岫儿,你这辈子想不想到山下去看看?”
我猛地点点头。
“岫啊!你生在野人山,长在野人山,从未见过我大楚的山河,实乃人生憾事。”
是啊是啊,爹你终于想明白了,咱真不该一辈子躲在这深山老林,都快饿死了,装什么忠良啊!
父亲往山下的方向望着,目光似水:“那可是一片大好河山,流水无主,山势无情,最北边是大漠孤烟直,黄沙漫天,一望无际,人和马行在其中几天几夜都看不到一屋一舍。”
“往南走,满目萧瑟,一直走,就到了京都,京都繁华啊!繁华到你都忍不住想跪下,天子脚下,万国来朝,天下百姓熙熙攘攘,读书的读书,做官的做官,逐利的逐利,不知不觉被京都的风云挤着推着搅着忙忙碌碌稀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
父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不是目光如水,而是泪光。
“离了京都,继续南下,就到了中原,六月太热,十月太凉,四季分明。中原沃野千里,麦陇金浪,桑麻遍野。年丰时节,农民弯腰众牲畜犬马如伐林般倒下而粟麦盈仓,家有足粮!”
父亲闭着眼睛回忆着,我心中亦是神往不已。
“再往南渡了河,就到江南了,那是你祖母的家乡。江南鱼米之乡,富庶异常。柳三变曾作词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我幼时曾到扬州外祖家小住过一段时日,逛过庙会,看过灯会,祭过祖,养过鹤,游过湖。旧日种种,真恍若隔世。”
“再往南呢?还有啥好玩的地方?”
父亲望了望四周群山,淡淡道:“再往南,一路策马不停,等到跑死第四匹马,大概就能到野人山了。毒蛇猛兽,密林虫蚁,瘴疠横行,至于剩下的,我想不用再多说了吧!”
“爹,我想下山了。”我也哭了。
父亲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好孩子,你想下山爹绝不会拦你,可你是楚臣之后,直接下山无异于送死。想下山,就得学好一身武艺,有足够的自保之力,才能在山下躲过明枪暗箭,来去自如。”
我坐在地上想了许久,花了好大的气力下定决心:“爹,我要去鬼门峰学武,我不怕挨打,在家您又不是没打过我。”
直到我起身了,拍完身上的土,父亲依旧坐在地上,气定神闲。
“爹,快起来啊,一会就天黑就不好赶山路了!”我强拉着父亲的胳膊。
“不急不急,岫儿,你再折几根树枝过来,爹还想再教你几个字。”
这一次,父亲没有教我什么忠孝节义,四书五经,只是教我全家人的名字如何写。
原来父亲的全名叫李肃,这名字,念着跟吹口哨似的,唉!又难听又难写。
他还告诉我,我的本名叫李云,岫儿只是我的小字。
父亲说,娘生我的那一日山上云霞甚美,他猜这回应该是个女孩,生下来后一看,果真就是个皱巴巴的小闺女,母女平安,他一时高兴就取名为云字。
后来才回过味来,云字犯了戴伯伯的名讳,为避尊者讳,父亲苦恼了好几日,又给我取一个小字—岫儿。自此人前人后都叫我小字,不再称本名。
云无心以出岫,质性自然,父亲说希望我这辈子开心随性,乐得逍遥。
我沉默了,真是我的亲爹啊!本名你稀里糊涂寻个字就取了,一个小字倒是抓耳挠腮搜肠刮肚想了几天几夜,父亲大人,您是不是有点倒反天罡了!!!
我快快地学完这些字,拉着父亲抓紧赶路。
奇了怪了,怎么越往上越冷?没一会儿,我和父亲都把袄子换上了。
“爹,怎么山上这么冷?您说,咱的京都老家也这会般冷吗?”
“京都自是比这要冷上许多,不过也只冷个把月,而大家都住在四四方方的屋舍里,门窗紧闭,用皮纸把窗缝堵得严严实实的,屋内烧着炭火,脚上泡着热水药浴,手里拿着暖炉,暖得很,一点寒气都进不来。”
“那祖母的扬州老家冷吗?”
“扬州一点儿也不冷,一年到头没冷个几日就入伏了,暖风自东海向西吹过三万里,暖而润也,人在其中,温养得如玉般!故而扬州人比北方人要灵俏许多!”
就这样,一路上我问父亲答,聊着聊着就到了鬼门峰,途中也不再觉得累,更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而鬼门峰果真如父亲所说,冰天雪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冰,看见雪。
我掰了山间一瓣冰,放入口中舔了几下,无味!奇怪,这么冷的天,冰上怎么冒热气!
父亲告诉我,这是寒气,冰就是水,烧开了会冒气,冻紧了也会冒寒气,物极必反,只要不把它逼急了,任它在天地间来去自在,它自会化回水。
“哪来的野儿胆敢擅闯鬼门峰?”前方忽窜出一人来,一声怒喝震得山间几处雪都抖了下来。
还没看清前方是谁,转瞬间两把大刀又从身后架了过来,吓得我直冒冷汗。
父亲从容解释,他先是自报家门,说他是山下竹林和莽林夹道的李家人,带我前来鬼门峰拜师学艺,后又小心从包袱里拿出信物来,脖子上的两把刀方才放下。
几位老兵凑上前使劲在我父亲脸上看来看去,一脸狐疑:“李家的?姓李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看信物确实是咱这的,可俺不记得给过什么李家王家?”
父亲解释道:“这信物是昔年曹老将军送给我儿李桑的。”
“曹老将军近日旧疾复发,多日不醒,少将军下山去了,漫山遍野地给老将军找草药医治,你想想还有谁能证明你二人的身份?”
“曹将军病重?情况如何了?”父亲很是担忧,“千户王易能证明这信物,当年我儿在鬼门峰学武时就借住在他家。”
老兵们摇摇头:“王千户几年前春猎就死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不服老,非要下山猎蟒射猛虎,结果一去不复返,唉,可怜他儿子……”
“王木忠怎么了?”父亲急切地问道。
“天爷啊,你还能记得他儿子的名姓?俺们都想不起来,老了老了?”
“怎会不记得,他是我儿的好友,我儿回来后多次提起他,说王木忠文武双全,心胸开阔,习武之余很喜欢找他谈论学问和兵法,是个爱读书的武人,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儒将。”
“死了,到山下春猎的陷阱林找他爹,一时心急误触了机关,被一支毒箭要了性命。”
“上官大人呢?围猎的陷阱不是他常年布置安排的?按理说有他在不会出这等差错!”
“他死得更早。陷阱林早就不归他管了。”
“怎么死的?”父亲无比震惊。
“这年头鬼门峰死人还用问咋死的吗?咱这支残军,年年老死的,病死的,抑郁而终的,跳崖的,上吊自尽的多了去。”
一旁的老兵附和道:“你们山下说草一青,长一岁,到了俺们山上可就是长一岁,死一片。”
“谁说不是呢,依我看,不用等邙人打上来,再过个七八年,咱鬼门峰自己就死光了。”
父亲不肯放弃,又接连问了一串人名,得到的回复与先前别无二致。
有位老兵问道:“你总说你儿来学过艺,你把你儿带过来给俺们认认不就成了。”
父亲顿了顿,痛道:“我儿也不幸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