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场景有种熟悉感,昨夜就是这样的,二丫与昭阳面对面相坐,近到能看清对方的眼。稍有不同的是,昨个说的是口口相传的故事,辨不得真假。今个却是聊二丫实打实戴着的耳挂。
昭阳率先开口,“怎么想起来戴耳挂了呢?”
二丫其实是有些得意的,像乞丐忍不住炫耀剩馍一样,“很好看是不是?我本来想露出来的,可是春花说今日衣服适合这个发型。”春花就是这几日来照顾二丫的丫鬟。
发型其实不复杂,特殊之处就是两鬓处特意分割出了头发,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耳朵。
昭阳恨不得出声质问,打破二丫这可笑的幻觉,先不说这发型到底与衣裳几分相配,就单论这个天气而言,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搞这种不中用的发型,除了增热一无是处。
伺候的丫鬟估摸着是为了全二丫的念想,又怕耳挂这一物件在她耳上招来闲话,才提了用发挡的主意。
眼和眼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二丫眼底的欣喜着实扎眼,昭阳心脏闷闷疼。
昭阳处事向来妥帖沉稳,可也是少年意气时,因此所有的肆意便一股脑地为自己感觉服务。
昭阳甚至幻想过自己突然不可理喻地爱上某个物件,像闻人笑爱纸扇一般,然后她也能做那一掷千金的风流子。
可她没有。
移物移不得,于是便都移向了人。
她捡到清歌时,清歌简直没个人样,可昭阳喜欢,细细地养到现在,便是些豪门贵女都没有清歌活得恣意。
关于二丫,昭阳见二丫第一面就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亲近比起当初遇清歌更甚。
昭阳又问,“那你知道什么人才会戴耳挂吗?”
“知道啊。”二丫回答的很爽快。
“那你为什么要戴呢?”
二丫沉默良久才回道:“没人愿给我穿耳。”
人从只言片语中了解的事情往往取决于她们愿意赋予的情感。
我愿意给你我的爱,那么由一见整,一句话都会是我眼中的河。
昭阳为这句话生了苦顿。
她眼中的河开始流淌,终是落了泪。
昭阳行过许多路,见过河见过海,现在这些通通给了二丫,于是二丫看着她,又找到了被帕子擦脸的感觉。
昭阳伸出手挡住了二丫的眼。她的手其实是很大的,骨节修长,手掌很宽,昭阳一向为此自豪——她觉得这样一双手天生就应该抓住所有。
而现在却是她被抓住了。被一句话抓住了。
二丫很乖,被手盖住眼之后只不适地眨了一下,随即便闭上了眼。
手掌根部到指尖的距离是二丫两个太阳穴之间的距离,昭阳发现自己脉搏的跳动与二丫的太阳穴搏动处在同一频率上。
昭阳微不可见地吸了下鼻子,才开口道:“我给你穿耳。”然后又重复了遍,“我给你穿耳。”
手下传来眼珠向上抬的触感,昭阳能想象她挪开手掌后二丫的样子。
她会抬起眼睫,瞳孔亮亮的,像只为你一人发光的鱼光珠。
昭阳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声轻轻。
遮眼的手被拿开,二丫忍不住眯着眼来适应这亮堂白日,却忽感耳边发丝被拨动。昭阳轻轻柔柔地撇开头发,将其别在了耳后,然后取下了耳挂,她又道:“二丫,我给你穿耳吧。”
穿耳是不能自己动手的,你舍血肉求世运,是贪,不如不穿。只能由他人动手,他人也是有讲究的。
血缘亲近且自身运势较好之人是最佳选择。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前者。再退,哪怕退个十万八千步,往往都还是要有血缘之人来行此事。血脉相连,命运本就同源,行无挂碍。
非亲非故之人穿耳是极其少见的事情。这会被认为“借运”“通运”,要遭受双方未知的牵连。
二丫眼神飘忽,心也不定。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二丫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了,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对着昭阳说:“那我先去开门了。”
门外是虞夫人。
虞夫人见出来的是二丫,饶是心里有猜测,面色上还是忍不住变换了几番。她的眼精准地落到了二丫的耳朵上——空无一物。
这一切也不过发生在一瞬内。
二丫想先开口来着,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虞夫人。喊义母吗,总归不太适应,喊虞夫人的话,好像又太生疏了。
终究还是虞夫人先说了话,“二丫也在公主这呀。”
二丫点点头,此时屋内传来了昭阳的声音,“先进来吧。”
*
红木桌上的金耳挂异常显目,虞夫人只粗略地往屋内看一眼就能看见它。
一个聪明人肯定会在此刻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伤疤就算揭了过去。毫无疑问,虞夫人是个聪明人,但她选择了装作看不见。
一个小暖场都不愿意做,剩下的寒暄手段自然也不想使了。
虞夫人一落座就直接了当地说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公主,我想和你谈个合作。”
二丫自是也听到这话了,她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却连开口离去的勇气都没有。
昭阳和虞夫人都注意到她难耐的神情,但是虞夫人没有开口的资格。好在昭阳盯了二丫几秒后,大发慈悲地开了尊口,让二丫出了去。
二丫对时间没有太大的概念,更何况太阳这些天本就反常,更辨不出时辰了。
屋外热浪闷人,二丫恍觉哪怕自己现在在虞府,其实还是没有个具体归宿。虞府对她来说竟有种桥洞的感觉。这一念头出来,更是汗淋淋。
二丫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房间依旧是最初的那个房间,属于她的还是只有从土地庙带出的那个布袋。
春花看见二丫的身影却是眼神发亮,欣喜道午膳再过一刻钟就好。边说边拿柔帕去浸凉水,接着细细拧个九分干,去擦二丫被汗染的皮肤。
二丫有些不适应,按住了帕子,对着春花说:“我自己来就好。”
若是前两日,春花定会依言撒了手,可今日她去找了夫人,夫人直接对春花说,要把二姑娘当主子来看。于是春花捏住帕子,口吻诚恳,“哪有让姑娘来做这些事的道理,奴来就行了。”
“没事没事,我擦得很快的。”
主子说一遍奴可以托辞一下表个忠心,主子说第二遍还要再坚持,那就是个不识趣的了。
春花放了手,二丫如自己所言,囫囵团了两下就当擦好了。在这个堪称不走心的过程,春花却走心地观察到她亲手给戴上的耳挂没了踪影。
春花心里一个咯噔,寻个“午膳差不多了”的由头,出了门。
奇怪,一刻钟这么快吗?二丫疑惑。
春花匆忙行在路上,就像今早一样。只是在第一个岔口时,选择的路不对了。
现在去的自然是厨房方向,可今早不同,是去找夫人的。
在春花给二丫戴上耳挂的那一瞬间,春花就悔了。她尽力想了个以发挡耳的法子来补救,只求运气好点不被他人看去。
在二丫出门之后,春花怎么想怎么不妥,于是就去找了虞夫人。虞夫人听她说完之后神色淡淡,许久未言。春花的心里更是敲着鼓,在鼓敲到**,敲到她简直要跪下认错时,虞夫人才开口,却只有简单三个字“知道了”。
春花行礼转身,虞夫人又说了第二句话,“二丫是主子”。
春花这次是真的跪下了,她叩首,诚惶诚恐道:“奴知道了。”
主子和客人是不一样的,客人又分为贵客和普客。
虽未有人直接与春花说二丫是个乞丐,春花也能猜到了一二。这般、这般不修边幅撑死都搭不到贵客的边。春花行事没有明显错误,可终究少了分对贵客、对主子的敬。
*
春花回来时只拿了碗绿豆冰汤,到底是出门太早了,厨房还没有完全备好。
二丫也不问,只笑眯眯地喝着,一碗汤下肚,清歌来了。
清歌见二丫高仰着脖子只为不浪费那一滴时,忍不住挖苦,“仰着个脖子不累啊,你不能把碗倾过来吗?”
二丫放下碗,似被点了智般恍然大悟,然后对着清歌——
打了个嗝。
是绿豆味的。
清歌当即黑了脸,冷笑一声,“喝饱了?那你也别去吃饭了。”
二丫自是不依,黏巴黏巴地就跟着清歌来到了左侧堂。到时堂内只有昭阳一人。
昭阳一看二丫和清歌都来了,便挥手让在旁的厨子上了餐食。
闻人笑到场时,餐已上完,他造作地扭起眉,撒娇般的埋怨,“好啊,你们都不等我,我的心都要碎了。”
昭阳挑眉,清歌冷哼,二丫无措。
闻人笑见此更起劲了,“我的心碎了,再也不会有一个我这般玉面郎君来哄着你们了!”他率先对看起来最好拿下的二丫发起了攻势,结果——
嗝!
“哈哈哈!”清歌乐得不行。
谁说这嗝不好,这嗝简直太好了!
闻人笑愤愤,二丫怕不是来克他的!
昭阳也笑得开怀,笑过之后便担了“长”的责,喊道:“动筷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