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这人不是个笨的,却也称不上聪明,一次不以为然,两次就信以为真。
“二丫。”昭阳的面色有种严肃的认真,正欲再开口却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
“清歌姑娘好。二姑娘可是在这里……奴是来告诉姑娘厨房膳食已备好,可以享用了。”
昭阳熄声之后再开口,却是两句安慰话,“好了,不用担心。待会让清歌给你拿个驱蛇的香囊。”
话音落地,清歌也推了门进来。每日清理润油的房门没有丝毫凝涩之感,待到身后传来一阵凉意,二丫才知晓清歌已经进了屋。
“我…”二丫才吐出一个音节就看见清歌嘘声的手势,当下停了声。
清歌放下手,下巴从原地转向房门,眼神示意着二丫:走。
二丫像个呆头鹅一样愣愣地点了点头,跟在清歌身后出了门。
*
虞府的布置有着虞城人特有的豪华。
十尺高的灯柱悬着径一尺的鱼光珠,光华可覆三丈之地,是故每三丈距离两个灯柱。
横有灯,竖有灯。倘若有些景,有些物需要完置、不容破坏,那么便会牺牲那么一点光来全了它的美。
二丫遇蛇的地方就是这么一处地方,三丈光华照不见,只待明月堪垂怜。
而眼下二丫与清歌行的这条道却是亮堂堂,连二丫眼中那一丝纠结犹豫都照得明明白白。
“……公主说,说,让你给我拿个驱蛇的香囊。”到底是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二丫还是开口了。
“行,明日……”
二丫的脸色骤变。
清歌改口,试探着说:“我身上倒是有一个,你先拿去,等明个我再给你配一个。”
二丫想也不想地就接受了。
清歌在解香囊时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你和公主聊了什么?”
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来是说不了多少话的。可偏偏清歌一进去,殿下就是那副沉思样。
一个小故事而已,二丫没什么好瞒的,一字一句又和清歌说了遍。
清歌给出的反应就比昭阳直接多了,左眉略有兴味地挑起,鼻腔传出短暂的一声嗤笑,面朝二丫,带着一股自在风流味。
她说:“人是可以造神的。”
她说:“神罚也可以是人为。”
*
造神传天命这一套古往今来不知被用了多少次。
虽然招数老套,但是架不住耐用啊。
可二丫不懂,瞧不出这些云里雾里的深浅。
她是个不识字的,不读书不看戏的,整个人观念还未定型,听风是风,看雨是雨的。
所以清歌两句话直直震得她天翻地覆,二丫再次陷入失眠了。
神像是人造的,就像有金菩萨泥菩萨一样,河神像也有两种。
一种是内城里高高挂起,每一寸都由珠鱼刺制成的河神像;另一种就是挖河道挖出的泥制的。虞城现有的大大小小的河几乎都不是前人留下的,这些河道的开发也就造成了神像数量之多,基本上有一条大河就会有一座河神像。只要你出门,不是在门口瞎转悠,往东南西北哪个方位走,都能瞅得见河神像。
这也就是‘出生哇儿都知神’的缘由。
虞城的河神像在外观上也与其它河神像不同。
它是蜿蜒卷曲的长发,长发一路垂到尾,尾巴不同传统的龙尾,虞城河神尾的形状是珠鱼尾。若鱼间也可谈姿论色,那珠鱼应当属于俏丽那一卦,因此有着珠鱼尾的河神整体身形偏小,面容雕刻也非端庄而是秀美。眼型为鱼型,眼尾炸起一个弧形的眼尾沟。在这般浓目之下,点鼻横嘴倒是不太引人注意。
二丫想着,便想出了好几个问题:最开始造神像的人怎么知道河神长什么样呢?
人造神,真的只是指造出神像吗?
神罚可以是人为,那人为是不是也可以是神罚?
二丫思绪飘啊飘,又飘回了第一次遇到蛇的那个夜晚。她摸着香囊,心中不住地想:要不是那个壮汉,我是遇不着蛇的。没有他这个人,我也不会知道自己会被神罚选中。倘若神罚降世需要人去推动,那还有蛇什么事?还是说神不愿他选中的人做恶事?可若真是这样,那个壮汉满口脏话,欺凌弱小,甚至险些要了我的命,哪一件不是恶事呢……
二丫想着,最后竟冒出一个“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打着河神的名义做些事呢”的想法。
真正打着河神名义做事的虞氏夫妻此刻却陷入了僵持。
“你疯了?!”虞衡不可置信。
虞夫人神色依旧有些疯狂,“虞衡,你不想赌一把吗?”
虞衡压着嗓子劝虞夫人冷静,“卷到皇位之争里是要拿命去赌的!生意赌败了可以重来,这个要是败了你求天拜地、再造个神都保不了你!”
虞夫人坚持,“虞城如今这个势头,你想作壁上观才是痴人说梦。左右都是要出钱,一万两与两万两没什么不同。一万两换来一封投诚状,虞衡,这个生意稳赚的。”
虞府现银有两万两,在没见到公主之前,只打算捐出一万两。现下虞夫人却说全部给公主。
虞衡见虞夫人钻了牛角尖,左劝右说都唤不回来她的理智,心一急,两手直接紧握住她的肩膀,让虞夫人正面自己,“那你可知当今圣上的意思?虞城干旱的程度连旱灾都称不上,还偏偏派公主来,为的是什么?你真当为给她功绩薄再添一笔吗!你信不信一万两白银明日给到她,后日就会出现在干城。”
“你真当这一万两白银必须从我们虞府出吗?不是的!这一万两必须由公主出,从公主在的地方出!莲座托菩萨,鱼尾举河神,圣上要的,是以公主之名托举起太子!!!”
虞夫人右手搭上虞衡的右手,轻拍了拍,却是换了个话题,“我今日见公主,说得是真心话。”
说的是真心话,虞衡有一瞬没反应过来,今日说了什么来着?
说的是——见了公主才知,传闻不过十之一二。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虞衡难得茫然。
虞夫人将虞衡的双手拿了下来,“我之前从不知公主这般貌美。”
“虞衡你问我知不知,那我问你,你可知这般艳绝之人又是女子,要怎样世人提及她时才会不语外貌?”
虞衡没有吱声。
明国对男女性别没有那么大的偏见,女子也有为官当将入商者。可在往上百朝千代的影响下,男子身份总是吃香些。
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事实上,除却绣艺这类世界天然划分给女性的行业,其他每一行每一业都是男子为大基数。而哪怕是绣艺这种行业,要是有个男性出现,这个男性反而更容易受大家追捧。
于是便有了隐性的性别上下之分。
虞夫人也不需要虞衡的回答,话点到这里就够了。
可虞衡沉默片晌还是在坚持自己的想法,“倘若只有皇子皇女竞争,我一万个愿意上公主这条船。但是……”
虞夫人笑了,像当初提出造河神那般,笑得狂妄,“旧神总是要落的,要不然新神怎么起呢?”
在河神未出现之前,土地神受万家敬仰。哪怕到现在,内城的珠鱼河神庙规模都比不上山头上的那个土地庙。可这有什么关系,现在,在虞城,神就只会是河神。
“而且,我之前只以为公主那些事迹是夸大其词,可如今看来,要把那些事情夸大才能与她贴合。”
“毕竟……在那些事迹里,总有别的皇子身影。”
虞衡静静的,虞夫人也静静地等他接受。谁知虞衡再开口却是,“那那个小姑娘呢?”
虞夫人脸色被冻住了,化冻之后也没了最初的爽快。
虞衡反握住了虞夫人的手,柔了声调,温声温语地说:“这事先不急,总归公主还要在这呆些时日呢。”
“不!”虞夫人异常的坚决,坚信自己的判断,“赶上风头,才能起飞!”
二丫这事着实有点难为,看今日公主对二丫的在乎程度,若明日献上银两投诚又提义女之事,难免有种携恩占高位的嫌疑。
可生意人讲究个信,这事已经说话定下来了,自然不容得她来推翻。
虞夫人万分纠结,想到二丫那一句“那她也欢喜吗”便感觉自己使手段让二丫主动提出不想当义女简直是罪过。思来想去只懊悔自己行动太快,才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虞衡看在眼里,提醒了句:“已行之事,悔不得,回不得。”
悔是万般情绪当中最无用的,它只能让人看见自己的愚笨、自己的懦弱。我行我担我不悔!
虞夫人眼神闪了闪,似乎也想起自己曾在虞衡面前用着比天高比地狂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
遮光布覆上鱼光珠,一夜无话。
*
二丫来到虞府的第三日,府里又迎来一位贵客。
“听说也是京城里的人呢。”丫鬟一边为二丫涂脸抹面一边说道:“就是不知,是否也像公主这般,犹如天上神仙?”
二丫今日没有嫌这些东西附在脸上有种粘腻感,她比身旁这个丫鬟更期待这个贵客,心里有些隐秘的幻想,万一是土地庙里的那位白衣人呢?
“好了,姑娘。”丫鬟看向镜里二丫的脸,温笑道:“姑娘也是个俊的,就是太瘦了,再养养,香娘子见了都要主动给你调香呢!”
香娘子是个有名的怪人,平生有两好——调香、戏美人。
调香自是香娘子的看家本领,据说宫里的贵妃曾以千金聘香娘子为她制香,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不过香娘子调香功力由此可见。
戏美人这一爱好更是荒唐。她言:“美人自要有美人香来配”,若是有合了眼缘的美人,香娘子甚至愿意倒贴钱,只求美人能用她调的香。
二丫嘴角勾起一个小弧度,却不知有些漂亮话就像河中月一样,当不得真,和她的‘虞府义女’身份一般,一触就要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