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酉时,九公主府。
“这件颜色会不会太亮了?”明期晴捏着手里桃红水色锦褂不肯上身,“我还是穿那一件吧。”
昭阳看着永昭指的月白鹤纹照仙束腰褂,皱着眉说:“不行,太素了,今个家宴你是主人公。而且你往日里不是最喜欢颜色亮丽的吗?”
明期晴呼吸急促了几秒,最后小声焉巴道:“可是……上次母后说我穿的太过花哨,一点不端庄”
上次?昭阳从脑子里好一番搜索才确定永昭说的是第一次见面,她脸色带着山雨欲来的沉,“你怎么不和我说?”
说?怎么说?
明期晴现在回想都能感到当时手脚不知该往哪摆的无措,鼻尖酸楚的滋味让她险些落下泪。
皇后手端着茶杯,一直拿杯帽刮着杯沿,眉眼掩在茶气里看不真切,“终究是在外长大的,带着市井俗气,初见就穿这般花艳色,夺眼显目。”
明期晴笑着的脸一下僵住,她低头看了看衣裳,是昭阳她们共同选出来的,是石榴色。
她还记得昭阳笑着说母后也爱艳色,期晴这点原是随了母后。
清歌在旁边语气浮夸,“不愧是长兴不衰的石榴色,穿上就是好看。”
可现下……
皇后说完这句话就没分心神给那个只看得见低头发旋的人了,直到昭阳处理好突发事情回来之后,室内才融融。
“……所以我才说母后不喜欢我。”
昭阳摸了摸永昭的头,绸缎般的触感,眉梢微抬,“没事,就穿这件。”
明期晴最后还是穿了那件桃红水色锦褂,正是枝头初花的年纪,合该鲜亮。
*
宫中家宴只有五人。
明期晴与昭阳到时,皇上皇后与太子已经落座。三人笑意盈盈,欢声不断。
两道人影出现时,声语骤断。
明承璋“嚯”地站起身,身下的紫檀木四足椅被带的发出刺耳的声响。
明期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亮黄色的身影奔自己而来。
绣娘**的华布展现着眼前人剧烈起伏的胸膛,明承璋只看上这么一眼,眼眶便瞬间红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自己的姿态,却还是无用功。明承璋几乎以一种失礼的的力道紧紧抱住了明期晴,哽咽着、反复念着:“是……是期晴……对不起……皇兄对不起你……”
在明承璋起身那一刻,昭阳就安静上前,为两人留下空间。
明帝与皇后却是神色淡淡,一如初见永昭时。
昭阳眼神一点点从两人身上划过,倏然一笑,逼退万般春。
“父皇母后怎么都不笑笑?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的家宴啊。”
明帝闻言尴尬一笑,皇后冲着昭阳这两句话也扯出个淡笑。
远处的明期晴却是感到有灼热的泪珠滴在了她身上,她缓慢地伸出手,手停在半空片刻,最后学着昭阳拍她的样子拍了拍明承璋,“皇……兄?”
明承璋闷嗯一声,松了手,侧着头拿出怀中帕子擦过面颊才继续说话,一开口就是道歉:“皇兄失礼了,我们先进去。”
自从知道明承璋是她的哥哥、她的皇兄后,明期晴就不再把他想象成怪物了。今日一见也的确如此,芝兰玉树,贵气华风,就连现在牵着她的手也是宽厚有安全感。
那为何姐姐与他关系不好啊?
这个问题直到宴会结束明期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马车回府时她依旧低着头沉思。这番景象落到昭阳眼中就是另一种意思了,她思忖片刻,小心问道:“今天不开心吗?”
“不开心,没有了,还是挺开心的。”明期晴想着,虽然父皇母后还是不喜欢自己,可是皇兄好像很喜欢自己。
永昭脸上的真不似假的,昭阳这才放心。
原以为永昭口中的“父皇母后不爱她”是虚词,可如今看来,倒是比真金还真。
昭阳忍不住皱眉,自打回京后,她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都没空去管永昭的情况。奴仆不给,家宴也闷着,想来那些赏赐是永昭唯一的得到的东西了。
“永昭。”
“……啊,我在。”明期晴还是对永昭这个封号不习惯。
昭阳主动坦白,“这个“昭”字是我提出来的。永昭你要记着,无论他人怎样、什么态度,你都是永昭公主,皇后是你的生母,太子是你的胞兄,我是你的胞姐。有些事情,若是不得意了,你直接放手去干,我和明承璋都会护着你的。”
永昭永昭,要像接受明期晴一样接受永昭。
永昭这边有着昭阳来护,明期晴那边明承璋也会给她铺好路。
*
“殿下,这些也要给永昭公主吗?”福豆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不是说这是给皇后娘娘特意准备的吗?还有这箱东西,不是给陛下的吗?”
“都给期晴送过去。”
“殿下……”福豆还想再劝劝。
明承璋突然来了一句,“父皇母后不喜欢她。”
福豆自幼跟着殿下长大,这个“她”不稍多想都能知道是那位被找回的永昭公主。
自家殿下脸上悲伤要溢出来了,福豆连忙上前捏着肩,宽声劝慰道:“许是刚回来有些不太适应,皇上皇后这般疼爱您与昭阳公主,想来是喜欢孩子的,等相处相处就好了。”
不,不是的。
明承璋自己心里明白,父皇母后闭口不谈的缝隙始终在那,往日里没有永昭还能自我安慰,当瞧不见。现在永昭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就是时刻提醒他们那段不堪的往事。他们连个好脸色都给不到永昭,更别提其他的了。
“好了,不用捏了,除却皇姐的那一箱,其他全部都给期晴送过去,明日里再让张管事去采购些物品。”
福豆应了下来,合上箱子时没注意好力度发出咚的一声,“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正吐槽着自己,突然想到殿下的布帛塞耳已经用完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再去取。
福豆正要和殿下说,却发现殿下不知何时离开了。
“这个天看上去应该也不会下雨打雷吧。”福豆往外探头看了看天,“那先不与殿下不说了,明日里我再去取好了。”
*
轰隆!
轰隆隆!
床榻上的明承璋双目紧闭,鬓边发丝已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的。
头在香木枕上不住地左右来回晃悠,嘴巴大张,急促地吸着周围空气。
“废、物!”溅着血的眼睛盯着他,狠厉的红唇张合着,“废、物!”
“啊!”明承璋从床上惊醒,整个人泛着没生机的苍白,双目无神。
屋外传来雨声、雷声。明承璋弓着腰放缓呼吸,等到心跳逐渐趋于平静时,抬脚下了塌。
明承璋屋内还没来得及铺上地毯,不着罗袜的脚踩在地上不一会就被冷意逼出了青白色。他一步一步走向房门,开了门,雨被风卷着往里来,落在了屋檐下、青脚旁。
他看向院内那棵枫树——是在他弄丢明期晴后自己亲手种的。枫树长势良好,千枝万枝地往外冒,如今悉缩着狂抖,不少叶子被打下了树根,贴出了一片红,刺眼。
明承璋失了睡意,也不想进屋,于是就静立在檐下,看枫乱雨斜。
张管事右手撑着伞,左手提溜裤腿跑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殿下死玉一般的面色,“哎哟喂,殿下,殿下!”
“殿下,外面凉,先进屋吧!”
风吹的伞都不容易拿,张管事双手扶着晃动的伞,顶着一张老脸,隔老远就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先进屋吧!”
明承璋充耳不闻,最后还是张管事给他拽了进来。
自个身上的水还没甩干净,张管事就掏出了帕子给明承璋擦脚。冰的哪还像个人啊,张管事叹气,“殿下啊,如今永昭公主已经找回来了,您又何苦呢?”
“福豆也是的,自个做事不细致,还累得殿下这般不爽快,我马上定要好好说他……”
明承璋突然开口,“期晴会不会怨我?”他喃喃道:“张氏女说她过得很惨,我回来之前去过灰土地,那片地像烂骨一样,她就待在那里……”
“殿下!”张管事双手搓着明承璋的脚,好让它快点热起来,“可是公主没有烂在那里,您若心里还是难受,日后对公主好一点,十倍百倍的好,公主是不会怪你的。”
自家的孩子自家心疼,殿下自从三岁起,早温书,夜练武,从皇上那得到的赏赐换成了大量的银两,最后变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寻人令。
十多年过去,才有个结果。
张管事给明承璋套上罗袜,忍不住点道:“您离京这些时日,四皇子表现很好。”
明帝后宫佳丽中,妃位及以上共有五人,其中有两位贵妃,四皇子便是林贵妃的儿子。
“皇姐回来后有做什么吗?”明承璋此时脑子也清醒了。
“昭阳公主倒是没什么表示,”张管事拿出玄青缎面朝靴。
“换双便鞋就行了,今日不上朝。”
张管事顺从地换了双宝蓝色杭绸千层软底,“不过,永昭公主倒是与容府走得近。”
明承璋张开双臂,等着张管事为他更衣,“随她去,她想与谁交好都行。”
“老奴还是插句嘴,永昭公主与昭阳公主关系很是亲密。”张管事垂着眼,正在给衣带打结,“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明承璋扬唇轻笑,忍不住喟叹,“容府啊——”
“不用放在心上。”
“皇姐会处理的。”
处理?张管事心下一凝,不敢言语。
皇城之外,首重之地,乃“王孙里”。
住宅于此的皆是受封皇子皇女,以及世家勋贵的王孙。
容府与皇族无血亲,无姻亲,有着位此的荣耀,是天家独一份的重视爱戴。
这种近臣豪公之府,竟会被殿下用“处理”二字。
究竟是圣上意,还是那位昭阳公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