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辛嬷嬷,”清歌指着一个岁约四十、仪容体面、目光锐利的嬷嬷说,“昨日里买回来的那些奴仆,可以让辛嬷嬷来教导一番。”
“是。”玲珑之前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认识宫内的教引嬷嬷,“劳烦辛嬷嬷了。”
清歌点点头,又指着身后一位衣着青麻耳戴金的人说,“这位是管账的一把好手,喊她算姑就行。”
算姑从清歌身后走了出来,话音干脆,“我先帮永昭公主管账,你们定好府内账房人之后直接把人交给我就行,我会教他如何做事的。”
清歌又点了几个人出来,说可以负责内院事务,然后大手一挥说剩下的让玲珑自己安排。
公主安排的事情处理完了,清歌眼睛一转,自己直接往秋堂去了。
明期晴过来时,堂前空空无人。
玲珑身影也不在,那就是清歌已经来过了。奇怪,清歌来了就直接走了吗?
明期晴在原地转悠了两下,不知所以,最后竟是抬脚往府外方向走去。
*
京城人分秋不按时令,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
秋是三节秋,分别是:早秋、雾秋与深秋。
分秋的方法也很简单,人醒来闻到一股吹着鼻子的凉,那就是入早秋了,否则哪怕气温降得人要添衣,没鼻尖这股能闻到的凉,那还是夏,是晚夏。雾秋就更简单了,醒来能看见一层薄雾,待雾散了,枝头树叶上会匀着一片湿意。至于深秋,湿意聚成水珠,便是秋的尾巴了。
明期晴是雾秋时节出生的。
雾斜一片天,紧紧凑凑倒成了秋雨。
春雨润物,秋雨打实。
人在雾秋里只盼着一场晴。
明期晴一开始是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的,虞城大片的晴天让人生苦。再者风来雨去,阴出晴现,哪是一个盼愿就能成的。
昭阳叫明曦,自己未曾谋面的太子皇兄叫明承璋,与二人名字一对比,自己的名字便显得不那么用心。
直接叫明晴都好,有雨才期晴,为何非要在雨中不切实际地期待着晴天。自己作为皇后的幼女,生来就是京城那片宽天阔地,谁又能让她的人生下雨呢?
可如今知晓了自己府内的石板纹有着别样的一层寓意,明期晴觉着是自己想太多了,每个父母总是忍不住给予孩童最美好的祝愿的。
——所以明期晴打算自己出来买份礼物。
今晚她会入宫,去见见那个传说中的太子皇兄。
之前清歌说大皇子不是个好的,让她不要相处。当时昭阳一听这话,狠狠训斥了清歌一番,转头对明期晴说:“那是你的皇兄,你见到他之后,是喜欢是讨厌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没必要因为清歌的几句话就对他生了不满。”
明期晴茫然地点点头。
多亏了昭阳的那番话,明期晴现在挑选礼物时才可以心无芥蒂地去为“哥哥”选一份。
呼——呼——
明期晴站在街岔口轻匀着气,公主府到外面街巷的路实在是,太长了!气顺之后,明期晴又开始纠结:是去左边通天街呢,还是右边阜成街?
最后咬咬牙还是去了通天街。
通天街是京城独一档的高街,乍一看过去,就是金银的模样。
明期晴也不是不愿意花钱,自己被寻回之后赏赐简直如流水般涌向公主府,不缺钱,一点不缺钱。她主要是不习惯站在这种金碧辉煌的门店前,总有种怯怯不敢进的感觉。
布匹绣坊、文房古玩、珠宝首饰、书纸乐行……明期晴花了眼,一点头绪都没有。自己连哥哥的面都没见过,清歌他们又不愿意提及哥哥,眼下关于哥哥的一切喜好,她是一点不知。
四香铺的乌娘子正无聊地摆弄着香丸——好她个香娘子,嘴上说在雾秋之前回来一趟,给铺子调个新的香,都到这时了,还不见半点人影,估摸又要诓自己了。
一想到香娘子又要行骗事,乌娘子心一烦,把面前的香丸往外一推。
香丸顺着力滚下了桌面,咕噜咕噜的,其中有颗滚到了明期晴的脚边。
欸?明期晴愣了一下,香丸气味馥郁,很是霸道。
她抬头看了看店铺名字——四香铺,又往店内看了一眼,应该是个香料铺。
乌娘子正要张嘴道歉时,看清了明期晴那张脸,一下眼净了,心也不烦了,忙出门迎道:“娘子可要来看看香?”
通天街的店铺背后大多有人,甚少有人会因着一些小事闹。乌娘子弄得香丸冲撞了人,本来也只打算随手送瓶香丸,嘴上再来两句轻飘飘的道歉,见着明期晴的那一瞬却改了主意。
乌娘子万分真诚道:“奴家还可以为娘子调香。”
听到这话,明期晴已经踏入了铺子。
好神奇!香铺无香。一进铺内,仿佛所有香料都失了味,铺子仿佛是一个最简单的铺子,置于天地间无所遮挡的那种。
明期晴忍不住惊叹道:“别的铺子总会有洒些香,这香铺一进来倒是空味。”
不是个京城人,乌娘子心下有了判断。京城人,莫说贵人了,便是些平常人,谁不知这“四香铺”的玄妙。
乌娘子正要解释,却被一道声音插了嘴,“香铺无香才好闻香。”
这道声音哑咂,听起来像老树皮刮砖瓦,引人不适。
乌娘子却亮了眼,满心欢悦,“我还以为你又要食言了!”
明期晴转头望去,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乌娘子身旁。少女上身大红宽袖卦,下身大绿灯笼裤,脚踩深棕驳纹羊皮靴,最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腰间。细柳腰间香囊挂,香囊当以十数计,高低参差成个裙。
——是香娘子!
香娘子一咧嘴,木偶人学笑一般,走到明期晴面前,“四香铺也可有香,你可想闻?”
明期晴迟疑着点点头,四香铺如果有香的话,定是绝香。
香娘子嘴角咧的弧度更大了,“那我要为你制香。”
啊?明期晴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香娘子跟着逼近,“我为你制香,你要用我的香!”
“好了,别吓到这位娘子了!”乌娘子在看到明期晴慌张的脸色时连忙上前拉着香娘子,想要将二人距离隔开,给明期晴一点缓冲的空间。
谁知香娘子一动不动,嘴角弧度下降变成平线,头向左歪,一派天真,“你不愿意?”
咚咚!明期晴感觉自己心跳好快。
香娘子整个人竖直板正,偏偏头歪的诡异,右手又被乌娘子拉在身后,一张白面素玉脸硬生生透出几分鬼气。
“我……”
若是在前几刻,有人跟她说,香娘子愿意为她调香,明期晴定会开心得一蹦三尺高。可现在,明期晴满心满脸都是慌怕。
乌娘子拉人拉不动,又见这位小娘子被吓得嘴色发白,身冒冷汗,咬咬牙,直接站在了两人中间。她勾起一抹歉意的笑,“小娘子,对不住了。你先走吧,日后你来时我再好生招待。”
明期晴眼里都要泛出泪了,乌娘子话语刚落,她就侧着身子往旁边钻去,离开了这片地。逃出铺子后,鬼迷心窍般又往回看了一眼,这一眼下去,整个人更是落荒而逃。
乌娘子看见明期晴慌乱交错的步伐,整个人恨恨瞪了一眼香娘子,“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来坏事!”
香娘子在看到明期晴那一眼展开的笑还没有收起来,她回味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直直要逼近太阳穴,“她会用我的香的。”
“用个屁,你给人家吓成这样,怕是连见都不愿见你,还用香?”乌娘子恶狠狠一跺脚,“用你个他爹娘娘粪屎,都不稀得用你的香!”
“不,她会用的!”香娘子目光执拗,“只有我的香才配得上她!”
*
这一出下来,明期晴也歇了自己挑选礼物的心思,反正姐姐会给她准备的,但是自己准备的终归是不同的。
明期晴略一犹豫,转身去了阜成街。
阜成街车马骈阗,人流如织。
满街的活气让明期晴的心思重新活泛了起来。
她一路挑挑拣拣,直到小腿酸痛之后才停了下来。一看,手里正经玩意只有个玉佩。这玉佩还是给容无买的。
明期晴抿了抿嘴,反正下午还有时间,先就这样吧。
玉佩其实是一般的玉佩,见识了数不胜数的好东西以后,明期晴才知道容无给她的那半块玉佩实在称不上“好玉”,难怪他当时只是说,那半块玉佩够她学门手艺的。其实,也只够她学门手艺的。
明期晴掰了掰手指,盘算着容无何时会回来。
自从上次容与舟回答救了自己的人不是他,明期晴便去直接问了容无,容无沉默半响,最后竟然反问道:“公主希望救了您的人是我吗?”
明期晴心里又懵又气,这人什么意思,一句是与不是就解决的问题,还要新抛个问题出来?
容无眼神晦暗,正要重新藏匿于树间。
“欸,你等等,到底是不是你啊?”
容无依旧坚持那个问题,“公主希望是我吗?”
明期晴不解,“是你的话我自然希望是你,不是你的话我自然希望不是你。”
容无这才回道:“是我。”
说来也简单,太子叫人“请”容与舟过去干城,容与舟便让手下两个影卫装作自己的模样,兵分三路,扰乱太子的视线。好巧不巧,容无这条路就遇上了明期晴。
明期晴听到回答,心里高兴得很。
她虽说之前没有报答的想法,可经过这些时日的道理熏陶,再加上自己现在是公主,报恩岂不是易如反掌,那这事就可行!
所以她问容无,“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容无没有丝毫迟疑地摇了摇头。
那这就麻烦了,明期晴又问,“怎么会没有想要的呢?你好好想想,是人都会有想要的东西的。你说出来,能给的我自然会给你。”
“当然,太过分的不行。”
容无还是摇头,整个人跟块石头一样,油盐不进。
明期晴撬不开他的嘴,想了半天自己给出了个答案,“那我再送你一枚玉佩吧。”
“不需要。”容无这次倒回答的快。
一来二去的,明期晴没了耐心。本来刚进京城,四处不称意,姐姐她们又有事要忙,陪不了自己,心里烦着呢,现如今问个话,想报个恩也不得快,她直接没好气地说:“你要,你先要着!”
“好,我要。”
“等后面有想要的……”什么,明期晴才反应过来,“你要玉佩?”
容无低着眼,他的睫毛一片连着,不是当下常见的卷翘型,而是直直的排列,用鸦羽形容再合适不过了。密睫在眼周投下两道阴影,莫名乖巧。
于是明期晴又补了句,“好哦,那我先给你送玉佩,后面你有什么想要的还可以和我说。”
容无这次又应了声好。
好的结果就是明期晴再次去容府找他时,容与舟惊诧地说:“容无告假离开了,十五日后才回来。”
十五日,明期晴细细数着日子,今日是第十二日,十五日那天刚好是她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