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好晕。
明期晴眼睫扑簌了两下,还是放弃了想要睁眼的想法。
眼皮好重,眼眶好干好涩。
啪嗒,履足落地声传来。明期晴腰腹略微用力,坐了起来,整个人面向声源处,没睁开的眼感受到的不再是压实的黑,而是被光照着的隐隐肉色。
“起来了?”昭阳随口一寒喧,往永昭的方向过来了,“怎么,眼睛是不舒服吗?”
一股还冒着凉意的手指点了一下明期晴泛肿的眼皮,“你呀你”,昭阳笑着嗔怪,“怎么醉了之后就变成了小哭包?”
手指蜻蜓点水一般,一点就过,水面却难免泛起涟漪。
明期晴刚从鼻腔里轻嘤一声,带着对这点凉的不快,下一瞬昭阳的话入耳,整个人也不在乎那一点小凉了,开始羞得冒气,若手指再贴上去,不仅能暖了手,更能让明期晴感到一丝舒适。
昭阳拿着温水控过的帕子回来时,看见的就是冒着红的永昭,整个人身上写满了羞赧二字。她新奇一挑眉,“怎么红了脸,是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吗?”
明期晴顺着昭阳的手力度乖乖躺下,双手交叉放在腹间——很板正的一个姿势。她点头,随即感到敷眼的帕子也跟着滑动了一下,便连忙止住身子,一动不动,说了话来表示她还记得,只是话音喃喃,小声极了。
不是说醉酒之后会忘事吗?
明期晴还是臊得慌,昨夜姐姐给她带回来之后,亲历亲为地为她换洗梳洗,每一步都好好的,偏偏到了最后一步擦脸时,自己猝不及防的哭了出来,还是抱着姐姐哭。
哭声不止,泪水不歇,一个字都要抽噎半天才能往外蹦出来。都这样了,还在坚持不懈地说完了“父皇不爱我母后不爱我为什么他们不爱我为什么我会叫永昭姐姐听到我的名字你会不会也不开心……”扒拉扒拉,话与泪一同砸向昭阳,昭阳手脚慌乱,脸上难得无措,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解决方法,昭阳左手圈着永昭,手掌在背后轻拍,右手拿着帕子,不时为她擦个泪,擤个鼻子,嘴里还温声细语地哄着,上一秒顺着她的话说“大家都爱你”,下一秒又要从着她道“大家都坏,不要他们了”。一晚上下来,可谓是“心力交瘁”。
一张柔帕盖脸之后,昭阳又去浸了一张温帕。
昨夜永昭哭累之后,头一歪就在她的怀里睡着了。昭阳借着夜间点的香光一看,好家伙,脸被哭得乱七八糟的,干了的泪痕歪七扭八的,边缘泛着不知名的白色屑状物。昭阳原本想躺下休息的心立刻被唤醒了——我要给她擦脸!
到了床边,却是更难言了。
床边一片地都是密密麻麻被扔下来的帕子,一时之间,竟无从下脚。昭阳好不容易寻了处能下脚的地,脚背绷直,以脚尖走路,险些抽筋,才带回一个拧过水的帕子,谁知帕子一上脸,永昭眼角又不自觉地溢出了泪。昭阳不假思索地扔出了这块帕子,最后一处净地被掩。
这般情况明期晴自是不知,所以在昭阳给她擦脸的时候,她说:“姐姐,马上我就起床梳洗了,不用搞这些。”
昭阳神色郑重,手上动作没停,“要搞!”天知道这张花脸就是挑衅她的存在,不爽!很不爽!
两张帕子从明期晴脸上移开时,她才睁开了眼,入目是昭阳眼下泛着的淡青色,一怔,“姐姐……”
“嗯。”昭阳先应了一声,接着手指又轻按了一下永昭的眼皮,一股肿胀肉感。她不喜,眉间距不觉缩进了个几分,关心道:“看来今日都要顶着这双眼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期晴‘哦’了一声便准备起床,却发觉床边没有她的衣裳,便神色无辜地望向了昭阳。
四目相对,昭阳顿了一下问道:“我去给你拿清歌的衣服,你先凑合着。”起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了昨夜里永昭哭爹喊娘地说为什么不爱她,昭阳又转身补充,“我的衣服你穿着太大了,先前的衣服又都收了起来,眼下只有清歌的比较合适。”
明期晴乖巧点头,原地盘坐着,细声说:“好哦,姐姐。那我等你给我带衣服回来。”
水瞳玉嗓,直教昭阳心又软了几分,又加快了步子。
*
清歌这边还在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睡着。
昭阳推开门,床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她又退了出来,认命地去拿了自己的衣裳。
自己如今二十岁,高身量,长手长腿的。永昭下周才是十二岁的生辰,前些年又是乞丐,个量小的不行。昭阳抬高衣服看了看,不得不承认,实在是不适合永昭。最后只拿了件长褂——永昭可以当着连衣膝裙穿。
昭阳估摸的没错,明期晴穿上身后褂摆的位置就在膝盖。
扣好最后一个纽扣,昭阳起身开口,“坐马车回去吧,等清歌醒了,再让她带人去你府上。”
对于昭阳的安排,明期晴向来是没有异议的,她往外走,马厩在哪她是知道的。
衣裳终究是不合身,昭阳在背后看着,神色不清,只突然开口:“永昭。”
永昭是谁,怎能起和姐姐一样的字?念头一闪过,明期晴的脚步才慢了下来:我是永昭啊。接受自己是“永昭”这件事真的很难,所以明期晴停了几息,又重新迈起了步子。
昭阳没有再开口。
公主府后院以及四堂处用得都是青白石,一种似青灰玉的高级石材。不是布底的鞋踏在上面就会发出珠落玉盘声,明期晴穿的是一双翠青竹纹山石香的羊皮小靴,每一落脚都能听见珠玉声。
走着走着,听着听着,便有些恍惚。明期晴低头望着,每一块青白石上都有工匠刻的云纹,质地细腻的石体整通色匀,干净无杂。
晕了头了,明期晴觉得自己的酒应该还是没有醒透,要不然刚刚那一瞬间她怎么会感觉听到了学堂里的纸扇骨架叮铃声。
那些骨纸扇怎么能和这些石板比,纸扇上有着墨点,没被精心养护的纸张也会破损泛黄,怎么能和光可鉴人的这些石板比?
因着自己看了昭阳府的石板,马车落地后,明期晴也抬眼看了自己府上的石板,“怎么是这个纹路?”
昭阳马车特殊,车厢顶上悬着个金玉盘,意为“昭阳”。玲珑昨日受到昭阳公主府人带来的消息后就对门口小厮下过令,“明日倘若有长公主府的人来,一人直接过来告诉我,另一人在门口守着,好生将人引到大堂去。”
马车还没靠近公主府时,平来就认出了是长公府的马车,便嘱咐安来好生守着门前,他去告知玲珑。
玲珑收到平来的传话便立马往门口赶,正巧听见了自家公主这句问话,连忙上前回道:“奴听说皇后在怀公主期间,京城总是雨天,秋雨不讨喜,制石板时便让工匠刻成了水状,雨状,浪花状。雨在脚下,自然就淋不到身了。”
倘若玲珑知道自己此番话会再度激起明期晴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今日定不会这么说。
明期晴眼神一亮,是心有希的开心。
玲珑暗啐自己,但话已说出,如泼水无法收,她只连忙转了话题,“瞧公主身上衣不大贴切,可要先去清洗更换?”
明期晴点点头,随着玲珑一起去了暖香坞。
暖香坞并非一间孤室,而是一座独立院落,主要分为五个区,汤泉区、净身区、息妆区,熏蒸区以及奴仆专用的浴区。
明期晴直接去了净身区,走进了一道紫檀香木雕花的千工屏风后,将右侧高玉台上雨滴状的白石按了下去,高处悬挂的莲蓬状玉壶便从壶底细密小孔淅淅出水。
玉壶通过机关与屏风另一侧的宽桶相连,玲珑往宽桶倒入了足够多的调配好的温水之后便离开了,公主刚刚和她说,待会清歌大人会带些奴仆送给公主府,让她先安排好那些人,随后再来复命。
石榴到暖香坞门口时正遇上出来的玲珑,玲珑一皱眉,语气严厉,“手脚快些,赶紧去净身区服侍公主!”石榴连忙应好,大步迈开,跑了起来,玲珑一见,忍不住叹气。
外面买的,到底不太成器。想着,玲珑便更加快的脚步往前堂去。
石榴是昨日新入府的一个丫鬟,年岁尚小,不足十。玲珑买她实在是因为她可怜,他爹因着自家儿子要吃石榴,又奈何身上银钱不够,便起了卖她的心思。
如今石榴正是活季,值不得太多钱,玲珑就顺势买了下来。也没指望这个丫头能做什么活,就让她添水伺候着公主洗漱。
石榴往宽桶旁一站,静静等待屏风内公主的要求。
昨日玲珑手把手教过她,“公主若说水有些凉了,你就把红桶里的水倒入这个宽桶;若是水有些热了,就倒这个蓝桶里的,可明白了?”
石榴点点头,“明白的,”
这般简单的活计要是再不明白,玲珑都要后悔买她回来了,看着石榴点头,玲珑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桶你抱得起来吗?”
能被一个石榴就轻易卖出去的女娃,在家自然也吃不到什么有油水的东西,石榴就像石榴皮一样,干干的,片片的。
石榴听到这个却是笑了起来,小孩子似的,藏不住的得意,“我能的,我力气可大了!”说完就分腿屈身下蹲,双手一环,轻松抱起了那个装满了半桶水的宽桶。
玲珑目瞪舌结,真正为这一番动作感到震惊。宽桶为维持水温,用的是吸水石。吸水石最有名一点便是能保持水温在一刻内没有什么变化。有妙就有劣,吸水石的劣处便在于数量极少极难开采,并且石体超重,黄豆粒大小的就有一斤重。玲珑只是问石榴能不能抱起那两个添水的桶,却没想她会错了意,抱起了这个。
也罢,能抱起这个的话,添水桶自然不在话下。
玲珑让她小心放下宽桶,又在强调了一遍要跟着公主的要求添水。
石榴回想着玲珑的话,站在这里如临大敌,听着每一丝声音,哗啦啦的,全是水声,没有人声。
明期晴出来的时候,就见着一个板着脸的小丫鬟,约莫是昨日玲珑买回来的丫鬟。明期晴也没细看,侧着头拿靛色缠枝花纹锁边棉麻布吸着发丝上的水,随口问道:“玲珑让你来的?”
石榴没有反应,明期晴这才抬眼望过去。
咚的一声,石榴重重跪在了石板上,明期晴皱眉,净身区的石板为了防水滑,用得是板岩石,上面还不规则地镶嵌了些卵石,这一跪下去,膝盖定会被伤着。
石榴看到紧起来的眉头再一次会错了意,她心慌嘴笨,只哐哐磕着大头,嘴里念叨着冒犯了公主,是她不是。
我做了什么很吓人的事情吗?明期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了,她出来之后也就擦发问了句话,这很吓人吗?
明期晴不解,忙喊道:“停下。”
石榴继续磕着头,抬起来的额头已出现血色。
明期晴见状又大了嗓音,“停下!”
石榴这才听见,抬眼怯怯看着眼前人。玲珑姑娘说过,若是公主不喜他们,他们是会被赶出府的。可偏偏自己又蠢,眼皮子又浅,乍一见画中仙般的人物呆了眼,忘了玲珑姑娘教的规矩。
“你是玲珑派来的吗?”
“是的。我是,奴婢是玲珑姑娘派来伺候公主净身的。”说你蠢你还真蠢,怎么能自称“我”呢!石榴在心里暗骂自己。
石榴改口得极快,明期晴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她又凑近看了看小丫鬟的额头,额头细纹处有地方冒出了血丝,“去找玲珑要瓶伤药涂涂吧。”话完,也是想起了玲珑被她派去管理下人了。
明期晴想了一下,自己现在有点大事小事全交给玲珑,这不就是传说中苛刻下人的恶主吗?她可不想当恶主,于是又开口,“算了,你跟我来。”
明期晴往外走了两步,石榴才起身,膝盖疼得她晃悠了一下,接着便跟了上去,心中一片悲凉:公主要亲自处罚她了,她该怎么办?
石榴不想离开公主府,昨日她睡得下人房比自家阿爹的房间还要好。可偏偏她犯了蠢事,想不想哪是她能决定的。
明期晴拿出伤药转头时,便见石榴眼眶含泪,身上不自觉地抖。
下跪疼,磕头也疼,竟是疼成这般。
明期晴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经历的那些伤痛恍如隔世,但她知道,疼就是很疼,疼是忍不住的。她把伤药递给了石榴,“喏,这个用起来应该挺好用的。”
眼前的板岩石突然出现一只拿着瓷瓶的手,石榴一愣,又忘了规矩,抬眼看向了公主。
“哦,你看不见自己的额头。”明期晴恍然大悟,“早说嘛,我来给你涂药。”
瓶塞被拔起,明期晴用指甲刮了些药膏,轻抹在石榴额前,“感觉可好些了?”
石榴一动不动,翁声回道:“好多了,谢谢公主。”
其实这话是假的,哪有伤药起效这么快?更何况明期晴下手太轻,额头上的药膏依旧是乳白色,都没有被抹开。
但明期晴听了很高兴,“那这个你拿着吧,以后做错了事再下跪。”
做错了事再下跪,那我是没做错事吗?石榴大气不敢出,想着玲珑教的规矩。
“入了公主府,自然要遵公主府的规矩。明日里你们就要开始干自己的活了,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府内规矩,以免冲撞了公主。”
“首先,所有规矩都比不上公主,公主才是最大的规矩!明白了吗?”
面前人群有人点头,有人回明白。
玲珑接着说,“第二点就是,回话要开口,一个下人,哪能让主子去看你们的动作神情。再问一遍,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回道:“明白了!”
石榴就站在第一排,声音脆脆。这和伺候阿爹阿弟没什么区别,他们也不乐意去看石榴。
“在公主没有下令前,不能直视公主……”
石榴犯得就是这个错。
玲珑没时间细教他们,便想着用严厉的话语以及可怕的下场警醒他们,故而石榴今日慌成这样。
明期晴摆了摆手,“那你先下去吧。”
石榴手里紧紧捏着瓷瓶,咽了口口水,大胆说了句,“公主,我给,奴给你拭发吧。”
明期晴想了想,同意了这个想法。她走向了一旁摆着的美人塌,躺下开口,“用熏笼吧。”
石榴手足无措,她同村有个姑娘,爱美,平日里会拿发油抹发,说贵人家都这么做。她大胆提出拭发也只是以为只需要抹油就行了,却不知道还有个什么熏笼。
没有动静,明期晴原本合上的眼又睁开,“怎的不动手?”
石榴脸色羞红,“奴不知该怎么做。”
想象中的责怪厉语没有出现,明期晴又合上了眼,手指指向刚刚取出伤药的石柜,“柜子下方有个推车,把它推出来,放在我脑后这边。”
石榴依言照做。
明期晴继续道:“推车二层有火折子,拿出来点着,放到熏笼里。”
熏笼发出瑞脑香,石榴听着公主的话捧起长发,在发出微热气的熏笼上缓缓晃动,以此来烘干头发。
熏笼是为了快速使头发干时才会用到的物件。明期晴是想着不再这方面耗时间,万一清歌来得早了,她也不至于错过。
不消一会,头发就已经干了。明期晴随手往后一束,便出了净身区。
石榴在里边处理着最后的事,瑞脑香还弥在周围,她忍不住深吸一口,真香啊。又想到发香全是这个味道的公主,原来公主府不像玲珑姑娘说得那么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