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不会有比抄书更糟糕的事情了。
二丫趴在桌上,整个人懒懒散散的,一横下笔之前还要作一番心理准备,纸上未干的墨不知不觉间印到了脸上,像玩泥巴没洗干净的脏脏孩。
虞夫人进来的动静很大,二丫‘噌’的一声直起身子,挺起胸膛,拿笔的姿势也换成了标准的“五指执笔法”。
“二丫是在忙吗?”虞夫人开口问道。
哦,不是公主啊。二丫心缓一口气,随即抬头甜甜笑道:“不忙,在抄书。”
虞夫人点点头,二丫最近在学字识书她也是知道的。
“不忙就好,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二丫一愣,虞夫人现在的神情很严肃,原本往外挺的胸膛不自觉地微微缩回了一些,“您,您说。”
虞夫人深吸口气,破罐子破摔,“你阿婆的死跟我有关。”
二丫仿佛又回到了阿婆受火刑的那一天,她站在火把前,感受着火焰的嚣张,直直要吞噬自己,嗓子被烤得说话都艰难,“什么,叫,跟你有关?”
虞夫人如实说出了实情。
阿婆在河神庙祈祷的时候,虞夫人就知道她的存在了。阿婆求得是大丫往后安稳顺畅余生,虞夫人说她可以满足这个要求,但是需要阿婆拿点东西来交换。
阿婆同意了,于是一条命换来了一个平平无奇农女顺遂的一生。
虞夫人小心观察着二丫的神色,昭阳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她还以为二丫真的是阿婆的孙女。
虞夫人感到二丫有点可怜,同样是孙女,一个值得拿命来牵挂,另一个却……
但凡阿婆多说一句话,她也会给二丫一个顺遂的人生的。
二丫这几日识得字多了,也懂了不少,比如此刻她就突然理解了,土地庙里阿婆让她拜神求保佑原来是真的让她去再求一个保佑,一开始“我不要你”也是真的不要她。
二丫眨了眨眼,长时间看书盯笔的眼有点干涩,有点不舒服。她只慢吞吞地来了句:“哦。”
虞夫人走了,走时顺带关上了门。
二丫的眼不知该看往何处,干脆慢慢地看自己写的字。
字果然要有个字样,真丑。
二丫被自己的字丑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晕花了字——更丑了。
她以为,以为阿婆有那么一点把她当过二丫来看的。不是因着大丫才有的二丫,是属于自己的二丫。
二丫哭着,心里又冒出了那个念头:再也不要当二丫了。我再也不要当二丫了!
*
二丫开始找字,她认识的字还不算多,因此要从里面拼凑一个好听的名字格外难。
找着找着,二丫突然发现起名之前要有姓。
二丫又有点想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姓。张薇和她说过,她是丢儿,来自富贵人家,丢下的襁褓里面没有一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穷人家丢娃卖孩,还能有个穷得实在没办法的借口,富贵人家的话,那大抵是真的不爱她,不想要她。
二丫到底还是没流下了泪,她只是勤勤恳恳地又埋进了取名这项工程里。
世界上的字太多了,这些字里挑挑拣拣,实在不知该选哪一个。
二丫灵机一动,那我就叫许多好了。
她感觉自己聪明的不得了,别人一喊我许多,我就回哎。
“许多。”
“哎。”
我是许多爱。
许多有爱。
*
昭阳是第一个不同意的人,“不行,你不能叫许多。”
“为什么啊?”二丫嘴里的饭还没嚼,嘟囔问道。
昭阳又往二丫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叫什么名都行,但是你不能姓许。”
二丫十有**是她妹妹,自然是要姓明的。可这事现在不能与她说。
于是昭阳拿筷点了点碗,“先吃饭,取名的事后面再说。”
二丫此时突然安静了下来,连吃饭的咀嚼声都没有了,小声懦懦道:“可我不想是二丫了。”
“那你想是什么呢?”昭阳顺着二丫的话问。
二丫一进来就能看出她哭过,并且哭得很惨烈的那种,整个脸上的肉看起来还没有肿起来的眼周丰满。昭阳心里门清,虞夫人把阿婆那件事告诉她了。
昭阳并不觉得这件事告诉二丫有什么不对,那个老婆子就是不在乎二丫,没道理让二丫心里还惦记着她。只是昭阳没想到的是,二丫会这么难过。
“什么都好,不是二丫就行了。”
昭阳顿了顿,突然开口,“你恨她吗?”
恨她扔下你,不要你,不在乎你。
恨谁?二丫还没从伤感中走出来,就听见这么一个莫名的问题。她顶着一双肿眼睛,还要努力传达出疑惑。
“你口中的阿婆,你恨她吗?”
出乎意料的,二丫问了另一个问题,“恨是什么?”
昭阳想了想,给出了答案,“恨是爱的反义词。”
“爱反了才会恨吗?”二丫摇摇头,“那我不恨她。”
二丫只是想要她为自己擦擦脸,擦不到也没关系的,她只是想而已,作为阿婆的二丫本来就不能贪心。世界上‘想要得不到’的故事太多了,二丫要接受这个事实。
只是有了二丫这个名字后,难免生出妄想,二丫二丫,二丫也有可能会像她的丫头大丫一般,拥有每一张干净的帕子。
*
干净的帕子没有,干净的脑子倒是一大堆。
容与舟看着台下三双清澈的眼睛,脸上的笑容简直要维持不住——谁来都会疯的。
“‘虞官’负责山林川泽,虞城虞府就与这个官位有关。虞城的改变更是完美地诠释了‘虞官’这个职位,先是“山虞,后是‘泽虞’。所以,‘虞’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二丫率先举手,自信满满。
容与舟微笑着示意二丫回答。
“‘虞’有鱼,有‘虞’了就会有鱼,所以‘虞’和‘鱼’是先字和后字的关系,它就是‘鱼’的意思。”
很好,一窍不通。容与舟咬着牙,努力温声道:“并不是这样子的。清歌,你来回答!”
清歌作为跟着昭阳身边学习的人,总不会像二丫这样,口出狂言。
“虞啊,”清歌回忆自己学过的知识,“本义是“猜测”、“预料”,引申为“忧虑”、“担忧”。”
很好,不听题,耳窍不通。容与舟把希望放在了闻人笑身上。答案都这么明显了,贯会耍嘴皮子的他应该没有问题吧。
闻人笑直接站起来,用鄙夷的眼神扫过二丫和清歌,接着抽出了纸扇,“虞城从土城变成了水城。”
容与舟点点头,闻人笑倒是难得的正经回答。
“所以我们要有土一般宽阔的胸怀,才能够得到水一般的知意人,从而更上一层楼!”
我靠,好牛掰!闻人笑感觉自己简直像写了一篇申论出来,骄傲不已,落座时还对他们发出不屑的嗤笑,全然不顾容与舟已经黑了的脸色。
容与舟闭起了眼,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再睁眼时就已经想开了,他没错,所以,“今日你们回去,把“虞官”这篇文抄个十遍。”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他来使法子帮他们静下心读书。
*
往后的生活也就是这般。
二丫没数着日,只知道突然有一天,虞府门口来了大批马车,她还来不及好奇就被人带走了。
一间敲不出是哪里的小木屋里,二丫仰头看着这个黑衣人,问道:“你是谁?”
容无回道:“容公子的侍卫 ”
容公子?容与舟,二丫努力回想,她只在初见时看到容与舟身旁有侍卫,之后再也没见着了。初见时那般慌乱,自然也没看清侍卫的脸。
于是二丫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为了你的安全,你现在不能呆在虞府。回答已经到了嘴边,容无却又多加了句,“你现在不能待在虞府。
你是不想待在这里吗?”
“也不是。”二丫认真回答,“就是突然冒出一个不认识的你,还带我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我总该问一问的。”
“不是的。”
“嗯?”
容无敛了敛神,嗓音清澈,“这个地方你认识的。”
“这是河神庙后院。”
二丫听了这话,往周遭仔细看了看,看到了灯笼,才发现她还真的认识。
但是她从未与人说过,她来过这里。
昭阳教过她,容无的这种行为叫做“诈”。
所以二丫坚定地摇头,“我没来过,也不识得。”
容无的眼睛锁定在二丫身上,二丫几乎要露了怯。
容无的眼睛比黑夜还黑,视线全放在一处时,几乎让人陷进去,分不得天上人间。
二丫移开了视线。
容无随之也低下了眼。
安静片刻后,终是二丫忍不住了,“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容无:“明日。”
“明日?”二丫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那我要是饿了怎么办?”
容无神色认真,“会有道士送餐过来的。”
二丫不满,“倘若我想吃别的东西怎么办?”
容无回答依旧认真,“我会给道士银两,让他们去买的。”
二丫没再说话,静静坐在一旁。
虞府的这些时光终究是养出了一个全新的二丫。她坐在这里,健康美丽。
——再也瞧不出土地庙那个濒死的乞丐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