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檀心一觉醒来浑身酸痛,天色未明,月亮淡淡的影子还挂在天边,头下枕着的石头换成了他的棉衣,身上盖着一床气味难明的薄被子,鼻子灌了太多凉风堵的严严实实,真是一个糟糕的早晨。
图南走来递给他一个大木碗,碗里装着热水,汪檀心咕嘟咕嘟三两口就喝完了,他看见火堆已经灭了,其上架了个个大木架,木架上用草绳吊着一个大铁盆,图南从铁盆里给他舀了一碗热水,又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碳化的木棒一起递给他,他疑惑。
“用木炭漱一下口,在牙齿上擦,然后含水吐掉。”
汪檀心手上照做,内心还在发起床气,炭棒尖锐,没有牙刷柔软,味道和触感都很奇怪,他一个没留神戳破了牙龈,痛叫一声,忙含水把炭灰和血水都吐掉。
图南看了一眼地上,叫他抬头,捏开他的嘴巴看了一会:“没事,牙龈破了。”
汪檀心烦得要死,把脸一扭,没好气:“我知道!”
土行孙经过:“喵...(好爹...)”
前院传来王保长叫“娃娃儿”的声音,图南和汪檀心走近接过王保长递来的食盒,汪檀心一看脸都绿了,比昨天还小的红薯和一大碗米汤,他纳闷,孟娇娘那个金镯子也不小啊!
图南拿起一根红薯向王保长道谢,边小口吃着边向他打听收山货的。
“娃儿你先在这里住到,收山货的要明天才来,嘞几天你们就跟起我这个老汉儿吃!”王保长说着又掏出一双半新不旧的草鞋递给图南,“石头多,莫打光脚板,嘞是我婆娘做的,有点儿大,你先穿起。”
图南拱了拱手: “谢谢王保长!”
又问起孟娇娘:“你大妹儿要不要看哈伤,村子里有个王医师。”
孟娇娘走到门口向王保长行了一礼,口音浓重:“多谢保长,我不用看咯。”
除了图南,两人都被孟娇娘薄纱包扎下的可怖伤口震住了,王保长只看了一眼马上就偏过头,拍了拍院墙:“楞个伤的这个样子,王医师只会接骨不会缝针哦!我去催哈收山货呢,快去马头村叫你屋头老汉儿和嬢嬢来!”
等王保长一走,汪檀心就问:“她脸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
“关我屁事!”图南把食盒放在桌台上,穿上草鞋叫上汪檀心往外走,“去找点吃的。”
路上碰到了几个荷锄的村民,正寒暄着往村外走,其中正有昨天的那个大爷,他大声同汪檀心打招呼:“幺儿睡饱了没?”
汪檀心点点头,低低叫了声“大爷早。”
大爷又指着汪檀心问图南:“他啷个楞个害羞?”
“惯事咯,怕生!”图南想了想问道,“大爷,这里有姓孟的乜?”
大爷回的爽快:“就庙旁边的破屋头那三姊妹姓孟,咋个咯?”
图南哦了一声:“没得事,我大哥说他在这边有个朋友姓孟。”
大爷没在意:“你两个娃娃儿去哪点儿?”
图南拉过汪檀心的胳膊:“给幺儿摘点柚子。”
大爷大声喊着走远了:“树上的乜啥子甜味,啾酸!地上嘞还有点儿甜。”
图南走到柚子树下左挑右捡的掰开看,太阳高悬,整个村庄都已经醒了过来,路过的村民一个劲的看他们,表情不一,大小伙子是好奇,嬢嬢们走上前搭话,小姑娘则跟在嬢嬢后面红着脸,孩童们跑来跑去,有胆子大的小男孩蹲过去和图南一起剥柚子。
有个胆子大的小姑娘凑近看汪檀心,一幅含羞的笑模样,如果是平常汪檀心肯定会端出礼貌的姿态回应,可图南告诉他这些村民都是被操控的死人,他又烦又怕心里膈应恶心的不行,图南走过来,递给他几瓣剥好的柚子,带着他往回走。
墙下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男孩,头发剃光了,头皮上有些癞子,衣服裤子破的像烂布条,皮肤黝黑瘦骨嶙峋,腿上脚上有各种各样的疤。
汪檀心觉得眼熟:“哥,他是不是庙旁边那户人家的小孩。”
图南说是,走到男孩面前,递给他一半柚子,男孩不接,图南对他说吃吧又往前走了一步,男孩犹豫着接下,手掌和指缝里全是黑泥。
“你姓孟?”图南问他。
男孩点了点头。
“你叫孟啥子?”
男孩光吃不回。
“你看这一身稀脏,屋头老汉儿和嬢嬢嘞?”
男孩摇头。
“嘞个女娃儿,是你姐姐。”
男孩警惕的看了他一眼。
“屋头就你们两个娃?”
男孩看了一眼图南身后,将柚子连皮胡乱一往嘴里塞,跑开了。
图南和汪檀心同时向后看,王保长佝偻着腰沿着自家小院的围墙踱步,眼角的余光一直瞥着他们,早晨见面时王保长精神还很矍铄,现在却像一个耄耋老人,一瘸一拐,没什么人气。突然王保长侧过来脸来对着他们笑,嘴角僵硬,眼珠子浑浊不堪,脸上的皱纹像溶解了一般往下耷,空气中有淡淡的腐味,汪檀心害怕的后退,图南拉住他的胳膊走开对王保长点头回应。
“哥,”汪檀心声音闷闷的,“有刀吗?”
图南:“什么?”
汪檀心抬头说:“恐惧的源头就是火力不足,给我找把武器,能砍人的就行,镰刀斧子能破除一切怪力乱神。”
热血完的汪檀心抱着一捧柚子瓣昂首阔步的回了城隍庙,看了一夜月亮的孟娇女抵着墙角睡觉,土行孙趴在神台上看着汪檀心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进来嘴里还念叨着要找大棍子,图南跟在他身后,土行孙边舔爪子边调侃图南。
“喵~喵呜!(哟,野比大雄和他的哆啦A梦回来啦!)”
“喵喵?(大雄找什么呢?)”
图南弯了弯眼睛:“找刀,砍人。”
“喵?(受刺激了?)”
“嗯,见鬼了。”
野兽的听力很敏锐,感觉有人来,图南看向门口,土行孙也站了起来,是隔壁小院的两姐弟,姐姐看上去比弟弟更营养不良,头发干枯稀少贴在头皮上,手指黑黄,皮包骨头,缩着脖子看他们。
图南向他们招招手,从桌台的木碗中拿出两节小红薯:“来嘛,把你红薯吃。”
姐姐牵着弟弟进到庙里,拿过红薯剥了皮递给弟弟,弟弟看了姐姐一眼,姐姐点头后弟弟拿过红薯就饿急了般嘎吱的啃了起来,姐姐绞着手指头开口,结结巴巴。
“你啷个...晓得...我们姓孟?”
图南看着姐姐满是泥灰的头顶:“听王大爷说嘞。”
姐姐嘴巴动着,组织了好一会语言:“恁几个...从哪点来嘞?”
图南回:“马头村。”
姐姐摇摇头:“你们...不是这沟头的人,赶紧...赶紧走!”
“这个你吃。”图南给姐姐带了一个小黄馒头,“你叫啥子哎?”
姐姐狼吞虎咽了起来:“我叫,唔,孟二妹,唔,我幺弟,叫孟三儿。”
图南看缩在墙角睡觉的人没反应,继续问:“你屋头几姊妹?看你们邋遢像,没人管你们?”
姐姐三两下吃完了:“唔。我还有个大姐...叫...”
弟弟突然不吃了,姐姐也停住了,转了下眼珠,随即又说:“就,我和我幺弟!我们老汉儿和嬢嬢,得病死咯,大家都穷,没得多的口粮,养我们。你不像,坏人,也不是,这里的人,快走。”
图南又问:“孟娇娘是屋里的乜?”
汪檀心的眼睛瞬间就看过来了。
姐姐:“不认得。”
“你和你弟弟好大咯?”
“我十三岁,我弟弟比我小一年。”
“你们大姐叫孟啥子?”
“孟大妹!”姐姐脱口而出后,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图南拍拍姐姐的肩膀,指了指墙角的孟娇娘:“没得关系,我就问哈子哎。”
孟娇娘坐起来转过身,眼神极其冷淡在图南和姐弟俩之间扫来扫去,模糊翻卷的伤口给两姐弟吓了一跳。
姐姐指着她问图南:“是山上,跩的乜?啷个,不去看医师?”
“她犟嘛。”图南紧紧盯着孟娇娘的一举一动,又对着姐弟俩说,“脚也遭断咯,走不起,你们两个娃娃造孽,饿了可以过来找我们,我叫图南,勒是大妹儿娇娘,勒是屋里幺儿。”
姐姐紧张劲过了,看图南眼神十分温和,点点头:“我们,不识字,不晓得你嘞,图南是哪两个字。”
图南说:“叫图哥。”
弟弟被孟娇娘盯的难受,拽着姐姐的手使劲摇,姐姐喊完图哥后,揽着弟弟的肩膀快步跑了出去。
汪檀心看孩子出去了,冲着汪檀心努嘴:“这两个孩子也姓孟,是不是和孟娇娘......”
图南没来得及开口,孟娇娘的恶劣劲上来了:“他妈关你屁事啊,瞎八卦什么!”
汪檀心火气冲到头顶:“你以为我想八卦?我要是能出这鬼地方,我管你们是姐弟还是母子啊!”
孟娇娘冷笑一声:“想出去,做梦吧,拖都拖死你!”
汪檀心最烦被人压一头:“真当我怕你,大不了......”
图南抚了一下他的背:“走,去找点吃的。”
汪檀心哑了火,和图南前后脚出了门。
两人往村中的大坪走去,姐弟俩正在院子里打水擦竹床,姐姐看见他俩立马拦下,说没事别乱走,图南拉着汪檀心朝他们说一句晚上去庙后头吃饭就走了。
路过王保长家,王保长没在院子里,汪檀心扒着墙使劲瞧也没瞧见人。
“找我乜?”
背后响起王保长的声音,汪檀心吓的大叫,回头正看见王保长又成了一副精神样子站在图南身后,图南面色冷漠,只淡淡往后觑了一眼,汪檀心急忙跑到图南身边装哑巴。
图南编瞎话:“大妹儿说伤口不舒服,想搽点药,我们想找王保长你说的医师给她看哈儿。”
王保长指了一户人家:“王医师,就住在那个屋。”
图南谢过后又问:“孟家两个娃儿来讨吃的,看起好造孽,孟二妹说她有个姐姐大妹,大姐不管他们乜?”
王保长叹了口气:“是两个可怜娃儿,汪大妹早就出去咯,给县里的刘教谕做了姨娘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图南嗯了一声又问:“汪大妹长嘞很乖吧,能被县里的官爷看上?”
王保长点点头:“你莫看楞两个娃儿稀脏样子,他们老汉儿长得好,汪大妹尤其乖致。”
王医师家住路边第三间,院子很大,晒着乱七八糟的草药,采药框横七竖八立在架子边的地上,晒架旁砌了一个很大的灶台,摆满了药罐子,王医师看起来半百年纪,精神不太好,正臊着眉毛坐在小铡刀旁切一小捆甘草,铡刀看起来很钝,每一下都要用很大力。
王医师将两人左看右看,问他们是哪里人来这里做什么,图南操着口音一一回答,王医师看汪檀心的老实样放下了一点戒备心,脸色放缓,仔仔细细的问了孟娇娘的情况,想了一会,又问两兄弟带了多少钱,图南说最后只有一个金镯子给了村长没钱了,王医师点点头,想了想,打发他们:“挫伤要缝针,我不会,只会接骨。”
图南想抓点外敷的伤药,一直在后面散步的王保长走到院外,和王医师笑:“你先捡,等哈我婆娘送钱来。”
王医师见保长开口,忙应下,又叫图南帮他轧药,汪檀心很有眼力见的打下手。图南见王保长走远了,和王医师寒暄。
“王医师,石潭村好多人姓王哦!”
“都是一家,有远嘞有近嘞,王保长就是我嬢嬢伯伯家的大儿子!”
“都是一家,都姓王乜?那是个大家族哦!”
“还有一家老太爷入赘后三代还宗的。”
“姓孟乜?”
“孟?不是,姓邓。你说的姓孟的,是城隍庙隔壁那个院子的?”
“是撒,两个娃娃穿的烂衫,我给他们剥了个柚子。”
“他们屋里有点儿惨,婆娘是我们村里的,算起来是我表姐,娃儿老汉是南边闹蝗灾的时候逃难过来嘞,哎,就是在那个石潭村的碑那里饿晕球咯,嘞婆娘的嬢嬢,我要喊表姨妈,表姨妈就把人捡回来咯。”
“然后咧?”
“老孟,哦,就是娃儿老汉,哎呀,人勤快,长嘞又称头,个子高又撑展,眼睛大鼻子挺,嘴巴沁甜,好多嬢嬢后悔没让她们捡个先。本来我表姨妈就是这个心思,她女年纪大咯一直没配人,媒婆也觉得年纪大了不好说亲,两个年轻人一来二去看上眼就成婚咯,生了两个娃,孟二妹和孟三。他家还有个大妹,不是老孟嘞,也不嘿听话。孟三一岁的时候,表姨妈就得了痨病,哪个都不敢近前,老孟孝顺去伺候他结果被传染了,然后老孟又传染了我表姐,三个大人一年就死完了,留下三个可怜娃娃。”
“王医师,我啷个只看到两个咧?”
“那是二妹和孟三。镇上的刘教谕看上了大妹,大妹也遭不住这种苦日子,就嫁走了,死没得良心不回来。”
“大妹再没回来了乜?”
“大妹又不是去做夫人,刘教谕家里还有三四个小妾,正夫人厉害嘞很,啷个会允许她回来嘛!嘞都是二妹和孟三的命,家家户户都穷,交完粮税都要勒紧裤腰带!”
扯了近一个时辰的闲篇,王医师做好了敷料用叶子包好给嘞汪檀心,汪檀心接过说了好几声谢谢,图南道了谢,领着汪檀心出门往回走。
汪檀心被中午的日头晃了眼睛,胃里犯恶心,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图南有些晃影,脚下像踩棉花,耳朵里像钻了一只蜜蜂嗡嗡响。又尝试着走了一段,他喘着粗气,刚喊出一个“图”字就眼前一黑跪到在路上,胃里又空又疼。
图南没听到汪檀心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回头找人,眼神一变瞬移到他身边,在头砸地的前一秒稳稳的接住了他。图南低头看他脸色和唇色都苍白非常,额上冷汗涔涔,他喊汪檀心,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又号了汪檀心的脉搏,跳的很快,汪檀心颤抖着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胃,慢慢的说:“低,血,糖。”
图南将人打横抱起来,汪檀心眼前放雪花,脑子发懵,不受控制的使劲搂住图南的脖子往怀里钻,又像孩子一样使劲吸着蹭着对方身上令他安心的气味,他感觉被箍的紧紧的,在一阵一阵的失重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