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汪檀心头疼欲裂,眼眶酸胀,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他睡在庙后空地的火堆旁,图南正在烤着一些肉串,土行孙背对着他用爪子扒拉一堆不知名的东西在进食,孟娇女坐在不远处的大树下不停的梳头发。
图南递给他一碗水,说:“有点低血糖,缺乏电解质,给你喂了点饴糖水,有没有好一点。”
汪檀心喝完水,木然的点头,接过一串肉串,刚要下口,有点纳闷,这地方那么多兔子吗,为什么昨天兔子肉那么大,今天的这么小,哎,算了,瞎他妈吃吧,吃死算了。
汪檀心吃了几口,看着图南出神,一个月以前还坐在书桌前给他讲化学键与分子结构,现在和他说自己是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怪,脸上一幅少年气,捅起人来手起刀落眼睛眨都不眨,逆境中的事事周全,处处谦让,究竟真的是把他当亲人,还是和孟娇女说的那样...养肥了杀。
汪檀心想起汪浩渺和他说的话。
“你对他不好吗?”
“你和他都是我的孩子。”
思及此,他猛的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又大又响,两人一猫都呆了转过头看他,图南的眉毛皱到一起拧成了一座小山,孟娇女像是看穿了他一般对着他戏谑的笑。
没等图南问,他老老实实说了:“咱俩都是我妈的孩子,我有了龌龊念头,该打,我和你坦白,你别和我计较,行吗?”
图南纠结着开口:“什么...龌龊念头?”
汪檀心瞬间知道图南想歪了,马上大声解释:“不是不是!不是那个龌龊!是...我不该...不是,我就是刚才想差了,你懂吗,哥?!”
图南摇头。
汪檀心急了:“反正就是我跟着你就对了,你指东我不往西,你要我吃干我绝不喝稀!”
孟娇女适时开口:“怎么,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土行孙的背影顿住,尾巴也不摇晃了。
汪檀心立马坐过去抱着图南的手臂摇:“哥我没有,即使之前有,现在也绝对没有了!我可以证明,你要我怎么证明?!”
孟娇女接话:“这能怎么证明,人心隔肚皮的,你说是就是呗。”
汪檀心瞪完孟娇女,又急又可怜的看着图南,如果眼睛会说话,那一定是一篇五千字的长文,前两千五百字议论,后两千五百字抒情。
图南眉头舒展,轻描淡写说:“无论我和你说多少遍别怕,或者发誓能带你出去,也没法安抚你现在的迷茫和不安。我不需要你示弱,也不需要你献出什么诚意,我需要你好好保护自己,不主动受伤、不发疯、不做危险的事,可以吗?”
汪檀心没回应,却用力攥紧了图南的手腕,不停的在心里和自己说,清醒、清醒、一定要清醒!
图南包了两包肉往外走,汪檀心立马跟了上去,孟娇娘喊住他们:“两位大善人,别发错了善心哟!”
汪檀心问她什么意思,孟娇娘闲闲的抚弄袖口:“没什么,就是觉得吧,所见不一定即所得,所听也不一定为真,别雁没打到反被啄了眼睛。”
图南给了孟家姐弟一包肉后,又往坡下走,汪檀心问图南去哪,图南说下午借了邓家的一点饴糖晚上给他们还点肉,汪檀心找了下记忆,是三代还宗的那个邓家?
两人进邓家小院的时候,邓家老夫妇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女正坐在桌边吃饭,图南道明来意说为了答谢饴糖送来了一点鸽子肉,五口人都很开心,尤其是小孙女盯着满满一包肉眼珠子都不动了,邓大爷将肉全堆在孙女的碗里后,又递给图南和汪檀心一人一把煮花生和炒蚕豆,招呼他们坐下。
“内个收山货的我晓得,一般十天来一次,明天人要来,下午和保长喝茶摆龙门阵,说起你们几个娃娃。一丁点饴糖不值啥子钱,来就来嘛,还提东西,肉贵嘞很。”
图南坐在小马扎上,把花生和蚕豆都递给汪檀心叫他吃。
“我和我老汉儿学过捕鸟,今天下午去了趟大林子,捉了好几只,给孟家两个也分了一点。”
邓家儿媳听到孟家,脸色变得鄙夷。
“孟家?给嘞两个哈戳儿都是浪费!”
邓大娘正给孙女撕鸽子肉,拿起碗重重一搁。
“客人面前,你个婆娘,啷个讲话!”
邓家儿媳不甘示弱。
“我啷个了嘛,难道不是乜!”
邓家儿子缩着头扒米不说话,邓大爷对老婆儿媳两人摆摆手。
“好了嘛,天似天的讲不道三句好话,二妹和孟三两个细娃娃又没碍起你!”
邓家儿媳泼辣,不喜欢孟家人,见图南有恻隐之心,嘴巴里开始放鞭炮。
“你两个不晓得情况,孟家看起造孽,都是该遭,都是背时!”
图南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脸疑惑的说:“王医师和我说,孟家老汉儿和嬢嬢都是痨病死嘞,留下三个可怜娃儿。”
“孟家内个婆娘,骚...”邓家儿媳兴奋起来嘴上像没把门,一看对面俩半大小子,脏话又咽了回去,“内婆娘从小就长得丑,鬼迷日眼嘞,脑壳子瓜兮兮,就是娘老子田多,有点儿钱。越长越稀糟,越稀糟就越作怪,不在屋头待起,天天和男人讲话,也不管什么老瓜皮小瓜皮,十四岁就生了大妹儿,自己都不晓得是跟哪个生嘞,搞得村子里稀巴烂!”
见图南和汪檀心都瞪大了眼睛,邓家儿媳更来劲了。
“媒婆听到他家都摇脑阔,本来以为这个烂...她娘老子运气好哦,捡了个逃难嘞,见人家后生长的好,把后生和内个烂...婆娘关到一起,又喊王保长来说人家后生和她女瓜田李下,逼着人家后生把这口粑粑咽了。老孟,就是后生,灾过去了要回原籍,那婆娘和她娘老子就上吊,拿刀割手,又说有了娃娃,老孟就心软咯。按我说,心软个铲铲儿,嘞是骗婚!”
邓大娘吼她。
“你嘴积不积德,啷个说是骗婚?娃娃都有了,咋个是骗婚,二妹和孟三不姓孟?”
“是!是姓孟!但是不是孟家人那讲不清!芝麻眼睛塌鼻子癞疤壳,”邓家儿媳激动之下叹了口气,“我晓得婆娘姓王是你们王家人,又和男人们搞鬼不清,老孟是逃难的,又没得家人,当牛做马还要被全村男人欺压。当年!当年内婆娘和...和王胡子,老孟气不过,王胡子还邀起几个瓜皮把别个脚打断咯。”
邓家儿子不高兴了,筷子一放。
“放屁,王胡子打老孟是老孟踩了他家秧苗,老孟老孟!老孟关你屁事!”
“他是不关我屁事,最好王婆娘也不关你的屁事,再让我看到你给那两个娃柚子就掀你嘞桌子,让你吃!柚子跌咯、烂咯,都不给孟家人!”邓家儿媳哼了一鼻子,又看图南和汪檀心,“娘造的孽,娃儿挣不脱就要受到,王婆娘做些不要脸的嫌事情,和村里男人瓜田李下,就不要怪村里的媳妇和女子们对孟家吐口水。”
汪檀心边吃花生边听的津津有味,图南又问。
“他家大妹儿嫁的蛮好哦,听说嫁了个教谕先生。”
邓大爷正要开口,邓家儿媳抢白。
“是哦,嫁的几好哦,你不晓得吧,刘教谕牙齿都掉了两颗,饭粒子嚼球不动,王婆娘为了二两银子卖了大妹,还要满村宣传是个好姻缘。大妹虽然长的乖,被王婆娘教坏了,也晓得勾引人附近的瓜皮都轻浮她,嫁给教谕又被教谕的夫人天似天的折磨,就是活该要我说,教谕夫人打的还不够狠!”
邓家儿子和邓大娘都在劝媳妇,人家死都死了,积点口德,龙门阵摆的上头的时候,这种劝话百分百都是反效果,邓家儿媳开始疯狂竹筒倒豆子。
“哪个晓得王婆娘是啷个死嘞,就你们说是痨病,我看啊,不见得,个把月人就死球咯,还传染的那么快,王家老嬢嬢和老孟接二连三的死,反正不是啥子痨病。”
邓家一家人媳妇横,老的劝,小的吃,乱成一团。
等汪檀心磕完最后一颗蚕豆,天色已经全部黑沉下来,穷苦人家没有点灯的习惯,图南带着汪檀心告辞。邓家人都热情的起身相送,孙女还在吃,被邓家媳妇重重拍了一下脑袋,汪檀心很清晰的听见女孩的脖骨“喀拉”一声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向下折,然后女孩自己用力一个抬头又正常了一样对着他们说“哥哥慢走”。
汪檀心急呼出一口气拉住图南,图南神色如常和邓家人告别,同时抽出手臂牵住汪檀心。邓家人的声音在身后断断续续,汪檀心强忍着没回头,怕看见什么让他忍不住吓出声的东西。
看他白脸的样子,图南有意安慰:“多看两次就习惯了。”
“这是什么练胆副本吗,并不想习惯...”汪檀心嘟囔,“孟老汉真可怜,二妹和孟三也可怜,摊上这样的妈妈。”
图南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不可偏信,兼听则明。”
汪檀心听懂了。
图南带汪檀心绕进了一条小路,贴着各个小院的墙根,走的很慢,遇到窗户便低下身,,汪檀心想说话,图南对他摇了摇头。一路上小孩的哭闹声,夫妻的喁喁私语,老人拉风箱般的咳嗽不绝于耳,走到了孟家小院,汪檀心没来由的有些腿软。图南蹲在窗边,向里看,皱起了眉头,汪檀心扯了扯图南的手,表示自己也想看,图南往旁边让了让。
好奇心差点杀死的不只有动物,还有汪檀心。
月光下,孟二妹不在屋内,孟三正侧对着窗户坐在角落的木桌旁,手上捧着一个小碗在里面翻捡后往嘴里塞,碗里都是些碎骨,白天看着黄黑的皮包骨,在月光下显得漆黑,额头处破了一个大洞,一只眼睛从眼眶里掉出来落下地上,下巴像被人连根扯烂一直撕裂到胸腔吊在肚皮前,随着嚼动吞咽的动作颤颤的晃,被撕裂的皮肤下能看见凸起的软骨组织。
“图哥?”
孟二妹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如一箱二踢脚炸在汪檀心天灵盖,图南反应极快的捂住他的嘴,他不敢抬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心脏在喉咙处猛烈的跳动,眼睛张的生疼,浑身颤栗,背上和腋下不停的流汗,捂嘴的手很紧,把恐惧的呜呜声全部摁了回去。图南另一只手从口袋掏东西往前方伸去,声音清冷如常。
“我在庙里捡到个牌牌,应该是你嘞,你看一哈儿。”
“嚓,嚓,嚓。”
孟二妹一步一步,踩着枯竹叶,走的十分缓慢,汪檀心鼻子里冲进来一股腐烂的气息,沉闷、酸臭,黏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
“嗒,嗒,嗒。”
水声滴答靠近,眼里出现了一双几乎骨肉分离的双脚,白骨森森,小腿上挂着黑色的皮肉,淌着绿色的涎水,他不敢抬头,也不敢闭眼,簌簌落下的泪水渗过图南的指缝流进嘴里,又咸又苦。
房内的孟三听到孟二妹的声音,放下碗,捡起眼珠塞进眼里走过来,骇人的下巴一晃一晃,肚子随着走动一晃一晃,焦黑的手抓着窗户的栏杆,探着头往窗外瞧,腐臭的气息喷在汪檀心的近旁,眼眶里肮脏的眼球在屋外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汪檀心要疯了,好臭!铺天盖地的臭!什么东西怎么能这么臭!神仙也好!妖魔鬼怪也好!盘古女娲也好!无始宗也好!谁能现在杀了他他就信谁!!!
孟二妹伸手时却顿住了,她指了指汪檀心,困惑的问图南。
“心哥啷个咯?”
图南手中力量不减,将人往怀里带,可汪檀心四肢僵硬如同桩子一样钉在原地根本带不动,只好上前一步,把胸腹用力贴在他的背上。
“没啷个,吃坏肚子咯。”
“哦。”
孟二妹接过牌,对着图南道谢。
“感谢图哥,这是我屋,老汉儿嘞,银牌牌,咋个,丢到庙里咯,谢谢!”
趴在窗户上的弟弟,上颚也一动一动的像在说谢谢。
“这是你老汉儿做的?”图南温和的问。
孟二妹点头,滴滴答答滴下一地黑水。
“二妹,”图南说,“我晓得你有个大姐,叫孟大妹,给教谕做了小妾。”
孟二妹急了:“是,是村里人,讲的乜?不是,不是,他们讲的那样!我老汉儿!我嬢嬢!我大姐!都是好人!”
图南温和的安抚孟二妹:“不管别个啷个说,和我们没得关系,你们是两个可怜人,自己好生,晓得乜。大晚上莫乱跑,回去带孟三困觉吧。”
孟二妹还在激动,声音颤抖:“图哥!我们!真的不是坏人!我!我!我和我和我弟弟!我们!”
图南抬起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晓得,回去困觉去。”
孟二妹一步三回头的走回小院,图南转过头,对着啃栏杆的孟三说:“困觉去。”
两姐弟缩在床上,互相拥抱着,孟二妹的眼睛还看着窗外。
汪檀心费力偏过头,看到图南的嘴巴在他脸边一个劲的开开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口型像在喊他的名字,可他只能听见嗡嗡嗡的耳鸣声,嘴巴仍旧被捂着,脸颊被铁钳般的手指用力揉捏,脑袋好疼肩膀也好疼。
“汪檀心!”
低低的喝声拉回了他的神智,图南捂着他的嘴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他,他用力眨掉眼里的泪水,余光看见已离孟家小院有了相当一段距离,他对图南点了点头。
图南急促的对他说:“我松开手,你可以吗?”
汪檀心继续点头。
手指渐渐松开,脸颊的骨头被箍的麻木,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汪檀心猛的扑进图南的怀里,竭力的呼吸,发出“嗬,嗬”的声音,图南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回抱住他,抚摸他的脊背。
等汪檀心发泄够了,图南背对着他蹲下,转过脸说。
“我背你回去。”
汪檀心毫不客气的趴上去,收不回去的眼泪落在图南脖子上。
“哥...”
图南将他往上掂了掂。
“我在,你怕什么,几个死人而已。”
汪檀心抽搭。
“我,没见过。可以是死人,可以,是会动的活人,但不能,是会动的死人。”
图南歪头看他。
“没事,回去多看两集行尸走肉。”
尸臭的粘度很大,一旦沾上很难洗掉,两人闯入城隍庙后坪清新的空气,孟娇女皱着眉头万分嫌弃的离他们好远,嘴里噼里啪啦的说他们出去乱走惹了晦气东西,土行孙一蹦三尺高,嘴里喵喵喵的听着又像惊恐又像骂人。
汪檀心之前是身在其中久而不闻其臭,现在登时觉得自己奇臭无比,有洁癖的人快要气死了。
图南取下火堆旁的铁锅,倒进一个大木桶里,单手提起木桶领着汪檀心往小石潭走。
汪檀心好感动。
“哥,你这个水是烧来喝的吗,洗澡洗掉了会不会有点浪费?”
图南回他:“潭水太冷,烧了给你洗漱的。”
汪檀心感动的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