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趣的慕容翥一夜好眠,晨起依旧端着两碗药去鄢归门口堵人,想着他千方百计地躲着喝药的模样,嘴角不住地上扬。
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看屋内空空,心道:又跑哪儿了?
把药碗放在桌上,只见到一张折叠的纸压在茶杯下,纸上放了一枚挂着皮粉双灰流苏的桃花玛瑙。
他心中泛起不安。
拿起信纸,打开,工整的字体颇具风骨。
‘将军,我走了。我们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实在刻骨铭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很庆幸被流民冲散,能在铭灵山遇到你。’
‘入魏为质,实则和亲,身不由己,我必须入京觐见,才能避免战火重燃。你是我在大魏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一辈子,最好的朋友。’
看到这里,慕容翥拿着信,拔腿就跑,冲出客栈,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里不住地问: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我?
‘听客栈的小二说,王道招将军已经率军在城外驻扎。他是跟随燕王平定柔然的将军,定能保你无虞。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这枚小玩意儿便留给你把玩吧。’
他手里紧紧拽着坠子与信,跑遍了大街小巷,再也寻觅不到那个熟悉的人。
为什么要走?是因为你也动心了对吗?
‘入魏为质,实则和亲’的字眼反复叩击他的内心。
他好像能透过信纸上力透纸背的字迹,看到写信的鄢归。
看到他内心的挣扎与煎熬,看到他的身不由己,看到他红了眼眶,噙着泪花,颤抖的写下这封告别信。
心中怨怼:不是说早已对我芳心暗许吗?为何愿意接受和亲?是了,你想见我对不对?就算知道和亲是嫁给父皇,也想见一见我,对不对?
我该早告诉你的。
我就是燕王,你可愿意做我的小郎君?
他苦笑,摇头:你不愿意。你有你的责任,你的担当,你的傲骨。你可以允许自己动心,却必须克制理性。你会舍生取义,却不会为一己私利,置家国不顾。
所以你才会在发觉自己动心时,毅然抽身离开。
他仰头看着边塞湛蓝的天空,眼角酸涩,长长地叹息:“放心,我理解,不怪你。”
虽然这么说着,手心却不自觉更加用力,把信纸捏的皱皱巴巴。指尖挂着那枚桃花玛瑙,失魂落魄的在大街上走着,漫无目的。
走过糖炒栗子的小摊,停住脚。
“老板,来一斤糖炒栗子。”
“公子又给您家小郎君买栗子呢?”
慕容翥苦笑:“是呢,谢谢了,银子在这里。”
他随意在街边的茶寮下坐着,点了一杯茶。
珍而重之地把皱巴巴的信纸摊开放在桌上,又把桃花玛瑙压在上面,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恍惚的剥着栗子。
“王爷好兴致,一个人剥栗子呢?”
慕容翥听着略有些低沉熟悉的声音,抬起眼皮,万分戒备的盯着他,再没有方才悲伤的模样。
来人一身忍冬纹束袖黑衣,戴着钢丝面罩,正是当夜将他打落悬崖的杀手。
如今竟自来熟的坐在慕容翥的旁边,翘着二郎腿,堂而皇之顺手剥了栗子扔到嘴里。
“啧啧啧,怎么一副跑了老婆的模样?”
他扭着脖子往桌上看:“这是什么?”
慕容翥一把将信纸和坠子放在怀里,警惕的审视他:“是你。”
杀手拱手笑道:“正是小可。”
又说:“几日不见王爷,倒是比之前更加春风满面了,想必是有艳遇?”
慕容翥眯着眼,抿着嘴,打量着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人:“还不动手?”
杀手气定神闲,摇头:“小可都不急,您急什么?”
慕容翥冷笑:“传言江湖上有一等高手,三十六般武器样样精通,指尖一根细针出神入化。那针见肉化骨,进入人体血脉,但凡妄动真气,便犹如万箭穿心,五内翻滚,经脉尽断而死。”
他注视着杀手,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
杀手轻松道:“哦,是吗?”
手上动作不停,道:“这栗子不错,哪儿买的?”
慕容翥置若罔闻,阴狠道:“桑先生。”
“谁能请得动您的大驾?”
桑槲对慕容翥猜到他的身份并不意外,动动脖子,笑道:“自然是八百万两黄金的本事。”
慕容翥挑眉:“哦?”
“有人悬赏八百万两黄金,买王爷一命。”
他手里拿着两颗栗子上下抛闪把玩,顿了顿,一把握住,手臂杵在桌面,身体前倾,危险道:“谁能拒绝八百万两黄金的诱惑呢?”
慕容翥嗤之以鼻,说:“如今我形同废人,不取我性命更待何时?”
桑槲竖起一个手指,摇了摇,说:“猎捕的快乐,王爷不懂吗?”
他暗下声线,形容道:“便是要将猎物追到山穷水尽,让他向着希望努力挣脱,却只能看到希望一点一点从手中流失。那般的绝望,才好玩呢!”
慕容翥蹙眉,恶心的咬牙切齿:“变态!”
桑槲冲慕容翥身后抬抬下巴,说:“王道招将军在城外三里处驻军。”
他站起身来,拍拍肩头,居高临下说:“从此刻起,任凭王爷如何筹谋,只要不出城,小可定不干涉。只是若明天破晓时分王爷还无法自救,小可便只能多谢王爷的八百万两黄金了。”
说着,还不忘抓了一把栗子,消失在人流中。
慕容翥看着桑槲的背影,眼中狠厉毕显,更有万分杀心。他算是明白顾知松那句‘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的意思了。
本来太子想杀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也算是将计就计。
一方面借自己凯旋为契机,登上铭灵山,卖个破绽,方便刺杀;另一方面派人游说,让太子真的买凶杀人。
只要将杀手抓到,拔出萝卜带出泥,自然将幕后主使拉出来。
不论父皇相信与否,只是需要一个由头,才好针锋相对,不然始终是师出无名。
谁知这顾知松寻了这么个难缠的主,真是出师未捷!
他有些头疼,深吸一口气,揉揉太阳穴,艰难平复心绪。
只能暗中安慰自己:幸好鄢归不在。桑先生乃是江湖中人,并非隶属太子,自然也不会顾忌柔然与大魏的关系。真动起手来,决计不会手下留情,更不会像山里的杀手那般好糊弄。
他站起身来,左右看看,胸有成竹:时机已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让你我看看,到底谁是谁的剑!
…………………………
入夜时分,慕容翥孑然一身,径直走到平城西门下,百无聊赖,仰观宇宙,只听得风吹着墙角边的胡杨沙沙作响。
“王爷原来于紫微斗数也有涉猎?”
桑槲依旧是白日的那身装扮,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这里。
他藏在城门下的阴影中,背靠城墙,一只腿微微弯曲,双臂抱在身前。
“夜观天象,可算出自己的命数如何?”
他的话慢条斯理,带着戏谑。
慕容翥看着暗处的桑槲,他一身黑衣,完美的融合在环境中。武功又高,甚至感受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慕容翥退后几步,完全沐浴在边塞明亮的月光中,不慌不忙的看着他,嘴角拉起一个弧度,问:“天象告诉本王,今晚乃是平安夜。”
桑槲来了兴趣,挑眉,摊开一只手掌示意:“愿闻其详。”
“有人以八百万两黄金买本王一命,乃是桑先生接单。”
桑槲歪歪头,表示同意。
慕容翥继续说:“那人要的,是本王的命,至于是否就地取了本王性命,乃在桑先生。”
桑槲隐藏在钢丝面罩下的双眼如同鹰隼,锋利异常,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带着几分笑意,动动喉结,说:“出价。”
慕容翥拍拍手掌,大赞:“桑先生果然聪明!”
他竖起两根手指:“两百万两黄金。”
桑槲从暗处走出来,惜字如金:“成交。”
谈判太过顺利,让慕容翥感觉有些不太真实,他微微蹙眉,后退半步,冷冷地看着黑暗中的桑槲。
桑槲似乎看透了他的顾虑,解释说:“正如王爷所言,买家买的是命,至于对方如何丧命是不用管的。就地取了性命,割了脑袋拿去,既是道上的约定俗成,也是为了便宜行事。”
“不然,把人带到买家跟前再杀了,同样是完成了交易。只是操作起来比较麻烦,大家都不会这么做罢了。”
慕容翥冷哼,十分鄙视道:“都说江湖人最讲道义。你一手拿着买主的赏金,一手又出卖于他。这般的首鼠两端,实在让人看不上。”
桑槲并不恼,反而十分大方的说:“赚钱而已,不寒碜。”
慕容翥更是满脸嫌恶,他想起那个两次挡在他身前的单薄身影,那个让他移不开眼的淡然又倔强的笑容。
说:“君子存世,当有铮铮傲骨。”
“哈哈哈哈哈哈……”
桑槲仿佛听到了世间上最好笑的话,霎那间笑的前俯后仰。
一手撑着城墙,一手捂着笑的发疼的肚子,笑声是那样的刺耳,在城门狭小的空间不断被放大,把慕容翥笑的眉头紧锁。
似乎对方嘲笑的不是那句话,而是他慕容翥本人。
笑了好一阵,笑的桑槲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止住笑,他远远的透过钢丝面罩凝视着慕容翥,话音冰冷刺骨:“饔飧不继,要铮铮傲骨何用?”
慕容翥一字一顿回答:“大丈夫顶天立地,傲骨凌霜,可杀,不可辱。”
“迂腐!”
桑槲面露厌恶,阴狠冷笑:“这些,不过是那起道貌岸然的酸秀才杜撰出来愚弄世人的说辞罢了。”
他上前几步,半个身子藏在暗处,半个身子露在月光中,整个人被生搬硬套的划成截然不同的两面。
“自来,杀人放火金腰带,负心薄幸读书人。顶天立地?铮铮傲骨?呵,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慕容翥讽刺道:“软骨头。”
桑槲冷冷的看着慕容翥,察觉自己多言,带着微不可闻的笑意,漫不经心道:“再说了,告诉一个死人真相,并不算出卖买主,也没有违背道上‘不可泄露买家信息’的规矩。”
“既能赚钱,又能周全,有何不可?”
慕容翥哑然。
如今战火不断,边境生灵涂炭,百姓朝不保夕,易子而食大有人在。所谓的道义,反而成了弥足珍贵的宝物。于一般人而言,实在不能在气节方面有过多的奢求。
鄢归,终究只有一个。
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计较,立场不同,多说无益。
桑槲看他不说话,转移话题道:“看王爷今日在城中还在寻找您的相好,并未有任何筹谋,小可便已经猜到王爷想要兵行险着。”
他顿了顿,面罩下多了几分钦佩:“只是没想到王爷竟有如此胆识。此招虽妙,却实在险。”
慕容翥看着他,故作不知道:“哦?桑先生所说,本王可就不知了。”
“想必王爷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想要说服小可,让你活着见到买主,只可惜遇到小可这个首鼠两端的软骨头,大约满腹经纶也无用武之处。”
他的言辞充满了讥讽,继续说:“不过就算小可带王爷见到了买主,又能如何?平日的您尚且不是小可对手,何况如今。”
“别忘了,您体内还有一针催命针呢。但凡您妄动真气,那针入了心脉,便是回天乏术了。”
见慕容翥一言不发,他继续说:“以您的聪明,大约已经知道买主是谁,为何一定要小可带您过去?”
慕容翥笑的意味深长:“或许买主见到本王,念着昔日的好处,冰释前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