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太子大婚。
慕容翥退下左右,一人坐在廊下的阶梯上,看着满院的绵绵白雪,独酌。
慕容骧着人拎了好些酒过来,搓搓手:“好冷。”
吩咐道:“赶紧烧几个炭盆过来。”
说着,在慕容翥身旁席地而坐。
慕容翥双眼目视前方,也没回头,单手递了一个酒壶给他,问:“冷吗?我怎么不觉得?”
慕容骧说:“冷,冷死了。”
又说:“这满院子的雪怎么也不让人扫了去?进进出出湿漉漉的,也忒不方便了。”
慕容翥眉眼带笑,说:“他说喜欢在冬日里踏雪寻梅。”
笑着:“别看他一身傲骨,实际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心性。说着是要踏雪寻梅,想来定然是要躲在梅树后面,悄悄团一个雪球。趁你不注意,直往你衣裳里面扔,必要冻的你瑟瑟发抖,他还要在一侧鼓掌笑话你哩。”
他绘声绘色的形容着。
慕容骧看着他,哀伤萦绕,挥之不去,缓缓说:“哥……”
慕容翥悄无声息的抹了一把眼角,换上轻松,与他碰了杯,问:“今日太子大婚,百官庆贺,你这长安第一纨绔怎么不去凑热闹?”
慕容骧喝了一口酒,耸耸肩,毫无兴趣道:“不过半幅储君之礼,有甚好看的?听说母亲出嫁时,是按照皇后大婚的规格,大赦天下,免赋三年,普天同庆,只可惜生的太晚,没看到。”
慕容翥回忆着,说:“宸,乃是众星之首。父皇给了母亲无与伦比的权势地位与偏爱,却将她置身炭火,连她的尸身都无法保全。”
“爱?呵呵?他真的爱过母亲吗?”
他自问自答。
慕容骧一言不发,冲着外间说:“今日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哥,你想听哪个?”
慕容翥笑容从未放下,漫不经心的自嘲道:“好消息自然是太子大婚,坏消息,便是我这个孤家寡人,前有杀母之仇,后有夺妻之恨。我竟无能为力,真是失败透顶。”
慕容骧拍拍他的肩头以作安慰,靠在他的耳边,小心环视四周,低声耳语:“齐王,死了。”
慕容翥惊讶一闪而过,说:“本想着故技重施,让他再受围困之苦,怎么这次出手这么重?”
他蹙眉:“消息可准确?”
慕容骧大言不惭道:“你可爱的弟弟我可是长安城中第一纨绔,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偷鸡摸狗的鼠辈小偷,都是我兄弟,哪里有消息不准的?”
他确认四周无人,说:“被人半夜掳走,等士兵发现时,已经被五马分尸,残肢挂在安南邑城门之上。”
“凶手留书要让他的尸体受鸟兽啃噬,若谁敢擅自取下,要屠了整个安南城陪葬。百姓知道了,竟然自发的组织执法队,每夜巡查,谨防有人暗中取下尸体。”
他一脸恶心:“啧啧啧,真是生前不行善,死后百姓还要遭殃。他生前受尽酷刑,浑身没有一片好皮肤,临死了,还被活生生的五马分尸,真是惨烈异常。”
慕容翥皱眉疑惑:“他乃是平陈主帅,有大军保护,怎会被人半夜掳走,还没人知道?”
慕容骧摊手,说:“所以说是奇事了。”
补充道:“还有更离奇的。”
慕容翥看着他,等着下文。
慕容骧抬手挡住嘴角,说:“就在他被五马分尸的当夜,他死前的供词传遍了江北。将他这些年奸淫掳掠、搜刮民脂民膏、迫害兄弟、残害忠良一事说的一点不漏,还有……”
他看着慕容翥:“他将自己如何与太子同谋,买凶杀弟,阴谋陷害顾将军的事也交代的清清楚楚。”
慕容翥心有有一团疑云,无法驱散,就差一个关键的线索将他们串联起来,他喃喃自语:“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慕容骧点头,说:“可不就是?那凶手可真是太厉害了。”
他往慕容翥身旁挪了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哥,我长大了,可以为你分忧了,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也可以稍微依赖一下我。”
慕容翥心头一热,眼中蓄了眼泪。
慕容骧说:“我知道,这些年若不是你撑起了这片天,我早就是死在皇宫不知名的角落了。”
“母亲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份血海深仇也不是你是你一个人的。你为了这份仇,为了让我活着,碰到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去争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嫁给仇人。”
他握着他的手,说:“哥……让我也帮你分担一些吧……”
慕容翥吸了口气,泪流不止:“我知道,十一长大了。你以纨绔为面具,四处结交,实际是在为我探消息。我为你隐忍,你又何尝不是在为我隐忍?不然仅仅凭我的几封书信,韩令公怎会真的照拂知松?”
“你在背后也做了不少事,不然韩令公家那个自诩清流、目下无尘的孙子韩源怎会在朝中为我说话?”
被夸赞的慕容骧有些不好意思,说:“哥,这些你都知道?”
慕容翥捏捏他的鼻子,说:“你哥是低调,不是死了。”
慕容骧由心而发的笑着,又说:“哥,放下他吧,以后……”
慕容翥打断,说:“放不下,这辈子都放不下。这里,以后……也不会有其他人。”
他单手放在心口。
除夕那晚的鄢归太奇怪,他的话里漏洞百出,有太多的破绽,仿佛是在故意引导让他怀疑自己的的身份。
而那个怀疑就是——宣之就是桑槲!
尤其是听到那句‘朝不保夕,还要那铮铮铁骨何用?’时,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竟然在一瞬间重叠了。
他想起在安南城的文渊阁中,鄢归也曾经说过和桑槲一样的话——声无哀乐。
还有相似的琴音。
那晚的鄢归,举手投足没有往日的优雅从容,反而多了几分洒脱叛逆;言语之间也不再谦虚谨慎,反而多了一些反骨自傲。
之前的他双眼干净、纯粹,声音空灵,气质卓然不凡。
可那晚的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气质清冷、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眼底萦绕了满是哀伤,低沉的声音摄魂夺魄,还有一闪而过,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桑槲。
这个怀疑在心里无法被打消。
可不管他对他有多少的怀疑,他依旧是他心底无法放下的人。
他很想告诉他,告诉他,城墙上那个问题的答案:不管你是优雅贵气、谦逊卓然的柔然王子鄢归,还是卑鄙无耻、满口谎言的他人,你永远都是我的宣之。
你的谎言与欺骗,你的卑劣粗俗只会让我更加心疼,悔恨为什么不能早点找到你,让我成为你生命中的依靠,让你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成为你的精神支柱。
慕容骧并不知道慕容翥心中的沉重,提振心情,说:“不说那些。为以后干杯!”
一饮而尽,问:“哥,母亲去世的太早,我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你给我说说母亲的事好吗?”
慕容翥陷入回忆,嘴角带着温暖的笑容和抹不开的苦涩:“母亲啊……她长得特别美,比月宫里的嫦娥仙子都要美。人人都说当今皇后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可是在她跟前,她连个指甲盖都比不上。”
“母亲蕙质兰心,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弹得一手好琴,烹了一杯好茶。她不争不抢,总是喜欢在午后,坐在树影下和父皇对弈,看着我们顽皮。”
“她是那般的好涵养,从未见她说过重话,宫里的人都喜欢她。有一次……”
……………………
大约是郁结于心,又在雪地里坐了整晚,当夜的慕容翥便病倒了,发起高热,迷迷糊糊好几日才有了好转。
正月十四,病了好些日子的他终于能起身,此刻站在隐麟阁中练字,以求静心。
崔旻与陈楠满脸喜色上来。
崔旻道:“王爷,时机到了。”
慕容翥并未抬眸,还未病愈的他有些咳嗽:“咳咳……”
陈楠喜悦道:“齐王慕容雏一死,大军溃不成军,南陈趁机夺回了河口、关口,陈兵列阵,挥军北上。韩令公只能退回江北,但军心涣散,毫无抵挡之力,形势岌岌可危。”
慕容翥勾起唇角,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宣’字,说:“意料之中,却来的意料之外的快。”
他放下笔,看着欣喜如狂的二人,说:“若只是这个消息,二位不会这么高兴。”
又说:“即便江北大乱,太子那边肯定会抢夺先机下手。”
陈楠口快,满脸不屑,道:“他现在自身难保,可管不了这事……”
崔旻连忙给他使了眼色,圆场道:“陈楠的意思是齐王死前供词传遍大魏,太子深受波及。虽然陛下并未问罪,只让查明真相,抓捕杀了齐王的真凶,但想来太子也会有所收敛。”
慕容翥面无表情的看着二人,皮笑肉不笑道:“我病了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王爷,查到了!”
罗景敏风风火火跑进来,却见崔旻、陈楠二人一身不自在,坐在那里,低着头摸摸鼻头,互相使眼色。
慕容翥看着他,太太下巴:“说。”
罗景敏点头,将查到的消息一一说来:“他的身份无可疑,确实是柔然六王子,名叫鄢归,母亲乃是临沂宋氏。幼师遭遇柔然部族内乱,与母亲流落在外,过了一段苦日子。后来柔然王夺回王权,才将他母子二人接回。”
“桑先生据说是江左人士,本名、出生、年纪皆不详,是江湖第一杀手。据说叫桑槲,江湖中人尊称一声桑先生,进出只与胡先生同行。”
“江湖上怀疑齐王被杀就是桑先生所为,但是没有证据。”
慕容翥点点头,罗景敏退到一旁。
慕容翥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衣裳,说:“我们几人打小一起长大,我一个眼神你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同理,你们有事瞒着我,我会看不出来?”
罗景敏心下一惊,看向崔旻、陈楠二人,眼神交流:这能说?
‘啪!’
慕容翥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怎么,本王病了几日,便学会欺上瞒下了?”
他看着罗景敏,说:“你说!”
被突然点名的罗景敏心里没底,硬着头皮:“太子断腿重伤、王卿命丧东宫、太原王氏在京为官者被屠,还有……”
他缓缓站起身来,埋着头不敢看向慕容翥:“鄢归王子……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