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夺了军权的慕容翥与一干将军是难得的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打着花天酒地、自暴自弃的幌子,实则韬光养晦。
按照传统,每年的除夕都会在宫里宴请百官,与民同庆,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慕容翥毫无兴趣,尤其是齐王慕容雏自请出征一事之后,他更是直接对外称病,甚少出门,以免惹祸上身。
自他回来,燕王府门可罗雀,鄢归之前还能经常上门探望,自从赐婚之后,一则是为了避嫌,二则是为了保护慕容翥,他也甚少出来。
顾知松大婚之后,他俩竟然一面都没见过。
好容易除夕,鄢归染了风寒,只在驿馆养病,兰微知道他的心思,便借口邀他到顾府,又请了慕容翥,张才凤、陈太飞、罗景敏、郗烈几位将军。
她将酒宴安排在花厅暖阁,十分妥帖。
郗烈看着琳琅满目的酒菜,嘴贱,笑道:“一向只知道嫂子泼辣,浑身带刺,说话像刀子似的,要把人千刀万剐,没想到料理家事也这般在行。”
兰微不予理会,笑容灿烂,为郗烈满上酒杯,说:“我倒是不知道我说话像把人千刀万剐,怎么郗将军还未被我凌迟?”
郗烈笑着说:“这才是嫂子本性了。眼见嫂子嫁了人,端的这般贤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觊觎老顾家财,带了一张人皮面具假冒的呢。”
惹得一阵哄堂大笑。
张才凤咬着一口虾,认同道:“以前来顾府,不是少了酒就是少了菜,竟没像今日这般周全过。”
兰微提起一杯酒,说:“我与将军婚事虽还未礼成,到底多谢各位费心。自将军走后,各位蛰伏日久,我也不敢打扰,借着今日除夕,兰微代将军谢过各位。”
慕容翥几人相视一笑,皆一饮而尽。
“咳咳咳……”
鄢归连忙拿着手帕捂着嘴,咳得双眼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慕容翥坐在他身侧,帮着顺气,关切问:“可好些了?”
鄢归点点头,放下手帕,沙哑的声音说:“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慕容翥责备道:“定然也没有听大夫的话,好好吃药。”
又说:“也是我,日来不便出门,连你病了也不敢去探望。”
鄢归在桌下捏捏他的手心,报以微笑。
转移话题说:“郗将军方才还说兰微料理家事妥帖,贤惠起来吓人。要是知道她那双从来舞刀弄枪的手竟然亲自为顾将军织围巾,可真是要跌破眼镜了。”
郗烈大惊:“嫂子还会织毛衣?”
鄢归声音嘶哑,低沉,笑着说:“可不是?拆了缝,缝了又拆,大半个月过去了,才那么一截,也不知道能不能裹住将军半个脖子。”
“少爷,你也取笑我。”
张才凤冲着其余几人笑道:“我只见过嫂子拿着擀面杖打人。原来织女的梭针也如擀面杖一般粗细哈哈哈哈!”
兰微红了脸,娇羞的很。
鄢归看她难得笑了,拉着她的手,说:“将军走后,你总是郁郁寡欢,难得有机会逗你笑笑。你看,笑起来多好看。”
张才凤点头,说:“对,嫂子娇小玲珑,长得可可爱爱的,笑起来更像一朵花儿了,怪不得老顾喜欢呢。”
陈太飞也宽慰道:“王爷多次修书韩令公,请他多加照拂,嫂子快别担心了。”
郗烈转移话题道:“嫂子还会舞刀弄枪?”
兰微瞪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那当然,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郗烈一脸不信。
兰微卸下笑意,捂着心口,说:“进来总是心绪不宁,心里实在不安,夜不安寝,总是梦见将军身陷险境。”
她看向慕容翥,求助的问:“王爷,可有将军的消息?”
慕容翥正要回答,却见中途出去的罗景敏急冲冲的跑进来,与门边伺候的小厮撞了个满怀也顾不得。
他神情焦急,气喘吁吁道:“王爷,出事了。”
所有人都盯着他。
他顾不得其他,慌张说:“江北传来消息,说老顾通敌卖国,被我军于安南城外三水分流处乱箭射杀,尸体卷入源水,尸骨无存。”
“什么!”
众人一惊,皆石化在哪里。
张才凤急得团团转,问:“怎么可能?老顾怎么可能会通敌卖国?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罗景敏此刻只能按下好友之死,为慕容翥筹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消息估计今晚就会呈上御案,王爷,您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慕容翥紧握双拳,克制住满腔怒火,缓缓坐在原处。
陈太飞快速转动大脑,说:“平日里我等规行矩步,万事低调,生怕行差踏错,被东宫捉住短处。如今老顾出了这事。”
“整个朝堂都知道他是燕王府亲信,若是他通敌卖国,这波脏水,肯定会波及到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候,整个燕王府就都完了。”
慕容翥抬起手,气到颤抖的手拿着酒壶,却怎么也倒不进眼前的酒杯,他怒而掷地。
闭上眼睛,双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深深吸了一口,强行镇定:“等!”
张才凤急火攻上头:“等?这怎么等?老顾……”
罗景敏看慕容翥的模样,知道他有谋划,连忙拦着还要说话的几个人,摇摇头,示意他们按兵不动。
冲动的郗烈气的把桌椅板凳踹了一个边。
兰微站起身来,施施然往外走。
“嫂子?”
郗烈连忙凑上来,却见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为顾知松身死一事有过任何过激的反应。
连他们这些战场兄弟都怒发冲冠,可她作为顾知松未过门的夫人,却冷静地可怕,好像顾知松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兰微不理会他,只往前走。
鄢归上前拦住郗烈,只抱了抱兰微,在她耳边说:“一路平安,不准做傻事。”
兰微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默默走出去,消失在夜幕里。
罗景敏这才发现,兰微身前的酒杯,只剩下了一片瓦砾。
……………………
夜深了,鄢归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驿馆,披着厚厚的氅衣,手里拿着酒壶,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
除夕的夜里,长安的大街寂静空旷,巡夜的金吾卫早早的回了家,千家万户,彻夜守岁,只有他一个在,还在游荡,仿佛孤魂野鬼。
他走到城墙边,看着高高的城墙,对身后说:“王爷,跟着我一个晚上了,一起去城墙上吹吹风如何?”
慕容翥这才从他后面的阴影中现身,走到他身边,紧了紧他的氅衣,捧着他的手哈气:“好冰。”
鄢归淡定的出奇,他看向城墙,问:“王爷,带我上去坐坐?”
慕容翥搂着他的腰,一跃而起,二人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双腿自然悬空下垂。
鄢归将腰间挂着的酒壶拿出,放在一侧。
慕容翥笑着拿过一壶,说:“怪道今日你这身子这般沉,原来藏了这么多好酒。”
又说:“伤寒未愈,少喝些。”
鄢归没有接话,却问:“缙王今日怎么没来?”
慕容翥回答说:“年关了,他越发忙起来,各家酒宴应酬,应接不暇。”
鄢归点点头,自顾自的拿着酒壶,看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说:“兰微比我小两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除夕夜。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北风穿透我家破破烂烂的门,打的霹雳吧啦。”
“我好饿好饿,饿得睡不着,只能半夜爬起来,想着喝些雪水,就当饱饱肚子吧。”
“却发现兰微在我家那个破烂的柴堆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浑身冻的通红。那个时候的我太小,连拖带拉的才把她拉进屋子里,抱着她给她取暖。”
鄙夷道:“我娘不喜欢她。也是,自身难保了,兰微便被家里人抛弃了,我娘也确实没有这个义务要收留她。”
“可是我不愿意,看着她,好像就看到了我。她被家人抛弃,我又何尝知道什么是亲情?那是我第一次违逆我娘。”
“我娘啊……”
他笑着,又像是比哭还难看,晃动着双腿,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和慕容翥碰了一杯。
说:“我娘总是念叨她是临沂宋氏女,总是记得她高门贵族的满门荣耀,即便是食不果腹,也要端着她的那一身傲骨。”
“她要我做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每日每日,不断不断的重复着那些所谓的家训,君子存世,傲骨凌霜。”
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竟然一闪而过了几分鄙夷,目视前方,却自言自语:“朝不保夕,还要那铮铮铁骨何用?”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比起她的儿子,我更像是一个傀儡,一个彰显她骨气,证明她作为高门贵女教养的工具。”
他仰头将半壶酒一饮而尽,空壶示意慕容翥,又拿了一壶。
说:“形容举止,无一没有要求。要岩岩如松,要朗朗如月,要身姿挺拔,要气质卓然。即使饿的快死了,也要细嚼慢咽,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了,也要保持风度,不能屈服。”
“呵呵,所谓的高门贵族的教养,就像这个城墙,硬生生将一个开阔的地方人为圈禁起来,用他们觉得好看的样子来打磨,丝毫没有问一问这片土地的感受。”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悬空脚底的下,高高的城墙:“对她而言,我这条生命,只是为了给她的门楣镀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谁又知道鸣叫的是鹤是鸨?”
他不断地喝着酒,却丝毫没有醉意:“只有兰微,我们两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相依为命。王爷一定不会相信吧,我们甚至连死人身上的腐烂皮肉都能割下来充当好肉,昧着良心换钱。”
“呵!良心,值几个钱?用换来的钱买的粮食,我娘不也吃的津津有味。”
他说着,沉浸在过去的苦痛里,声音越发嘶哑,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
“我以为我可以看着她出嫁,看着她拥有一份自己的幸福,看着她不用躲躲藏藏,可以站在阳光下正大光明的生活。”
“可是为何上天如此捉弄人?”
慕容翥心疼的抱着他,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听他说话。
鄢归哽咽难言,声泪俱下:“我好累,好累好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次我要活不下去了,都是她,只有她陪着我。”
眼泪不断的落下,他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明明生的那么娇小,却能带给我无尽的力量,她是我活着的精神支柱……以前我总是笑她一世无夫,若是知道……”
“别说了……宣之,别说了……”
慕容翥心疼的捧着他的脸,额头对着额头,他能感受到鄢归的绝望。
鄢归见酒壶都空了,索性扔在一旁,别来慕容翥,起身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满身杀气:“我曾发誓,谁敢让兰微伤心,我定亲手屠他满门。”
慕容翥连忙丢了酒壶,抬起手放在鄢归两侧,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了下去。
听着这般嗜血的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不像对顾知松说时的只带了几分威胁敲打,而是满满的怒火,恨不得将整个长安作为陪葬。
那萦绕周身的杀气与怨气,声音凛冽寒霜,仿佛是地狱阴山背后关禁多年的魔头,让人不寒而栗。
鄢归侧过头,背着月亮,俯视着慕容翥,问:“王爷,若是你知道我并非如你所见一般完美,而是一个卑劣粗俗,满口谎言的下流之辈,还会像如今这般待我吗?”
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泛着光亮,在月光的背阴处,孤寂的就像是要腾飞的仙子,让慕容翥觉得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这番话让慕容翥不由自主想起桑槲当日的戏言来:若你发现他并非完璧,恐怕更是觉得他沽名钓誉,嗤之以鼻了。
不等慕容翥回答,鄢归往一侧跳下来,捡起地上的氅衣,说:“我不会寻短见,我还有要做的事。”
说着,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笑着说:“已经过了子时,非常荣幸同王爷一起守岁。”
不知为何,今日的鄢归是那样的陌生,让慕容翥看不透。
那个属于他的宣之,好像离他越来越远,让他不知所措。
他皱眉,问:“你不是柔然王子,你是谁?”
走在前方的鄢归停下脚步,侧颜,抬头看着月光,笑道:“谁知道呢?我,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