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三日,罗张二位将军带着南下的大军到了,大军驻扎源水上游安南邑,与陈师道大军隔水相望,算是正式拉开了战事。
大军一到,便下了战书,只陈师道一方并不回复,高高挂起免战旗。
安南邑的主帅营中,慕容翥黑玄甲,暗纹玄黑披挂,单手叉腰,一手竖起二指,指着桌上的沙盘,运筹帷幄。
“方才顾将军所言水淹江北一策,本王觉得可行。几位将军可有其他计策?”
顾知松取了披挂在一旁,一身铠甲,腰悬佩刀,对慕容翥的顾虑心知肚明,却声东击西道:“王爷想要生擒陈太飞?”
慕容翥点头。
张才凤红衣玄甲,大红的披挂,左手抱着头盔,盔上竖起两根角雉长羽,好一名巾帼英雄。
罗景敏未着戎装,乃是一身束袖短褐的练武衣裳,大约是才练武来。
他二人聚精会神的看着沙盘,若有所思。
郗烈最是年少,为少将军,只默默旁听,并不发一言。
王道招也是黑玄甲,白色披挂与他的白缨长枪放在营帐口,他摩挲着下巴,抿嘴思考。
道:“水淹江北之策虽好,只是汉南之围已迫在眉睫。高筑堤岸不仅颇费人力,若是端阳汛期推迟,又该如何?末将有一计,必定不费一兵一卒,旬日之间,手到擒来,燃眉之急可解。”
众人皆看着他。
慕容翥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王道招说:“末将听闻西罗之所以骚扰我大魏边陲,乃是西罗爆发瘟疫,百姓为逃命而来。南下流民中有感染瘟疫者,连人带近者,不论是否感染,皆以火烧,断其根本,所以此瘟疫在我大魏境内并未爆发。”
慕容翥仿佛看透了他的计谋,微微蹙眉。
王道招并未察觉,继续说:“不若以投石机将瘟疫而死之人扔进江北五城及上游水源,再着令城中暗哨火烧医馆,废了水井,不出几日,江北必破!”
此言一出,在座瞠目,不敢言语,皆看向慕容翥。
慕容翥眉头舒展,神色自若,与平日无异,只是暗纹玄黑披挂下拳头紧握。
‘啪啪啪!’
桑槲不知何时出现在营帐内,他坐在主帅的座位上,双脚放在桌案上,拍手称赞,,满口欣赏,却是冷言冷语:“王将军妙计!”
顾知松左看右看,紧盯着座上桑槲,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郗烈见状,连忙出了营帐,一阵训斥,士兵皆说未见到一个人影。
满脸晦气的回到营帐,他本就对桑槲心存不满,听了他吃两家茶米,一面追杀慕容翥 ,一面保护他的事之后,更是对桑槲十分地看不上。
前日桑槲跟随慕容翥回了军营,逗留了一日,突然就不见了人影,今日又突然出现。
在万军中来去自如,摆明是视军营为无物。
这是在无言嘲讽他们保护慕容翥不力。
‘窝囊废’三字再次叩击他的尊严。
他冷言呵斥:“军营重地,岂容你胡来?”
桑槲高高在上,瞥了他一眼,抬手竖起中指。
慕容翥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实在毫无礼数,坐无坐相,举止粗鲁,根本是市井流氓。
问:“桑先生似乎并不赞同王将军之计?”
桑槲满不在乎地拿着一颗糖炒栗子上下抛着玩,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无不可。”
吊儿郎当的说:“西罗的瘟疫来势汹汹,被感染者高热、呓语、浑身溃烂,传染力极强。几日之内,感染者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肢体发黑断裂,可谓毫无招架之力,所有近距离接触者无一幸免。”
“若非大魏军民齐心,医者舍生,不论何人,仁心施救,阻止了瘟疫蔓延,恐怕早已落得西罗那般寸草不生的境界。”
“你却要将这样的祸事人为投放,将江北,乃至整个大魏百姓置于死地,枉顾前仆后继的医者辛劳。”
桑槲面罩下阴狠冷血,双眼深邃,似乎能看透世间一切:“此计一出,江北必破。叛军已平,王爷声名狼藉,一切功劳尽归他人,好生歹毒。”
一把抓住搞搞抛起的栗子,扔到沙盘江北五城的位置,砸出一个大坑,怒道:“你这不是平叛,是屠城,是用鲜血铸就自己的荣誉!”
王道招听他言下之意,连忙拱手道:“王爷,末将并无此意,莫听小人离间。”
慕容翥见他二人针锋相对,前因后果自在心中,只抬手示意,说:“阵前研究对策,各抒己见,并无对错,王将军不必着急。”
张才凤心中并不赞同王道招的计策,甚至觉得太过阴毒,若非桑槲出言,她定要先声否定。
此刻虽然不知这人是谁,却见慕容翥三人并未驱逐,大抵是认识的,只是这行为举止实在粗俗,性子上似乎又与郗烈不合。
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擅闯军营,却无一人发现,可见功夫之高;慕容翥不言其他,反问他的意见,可知是友非敌。
又见他逻辑清晰,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心中多了几分敬佩。
她缓解着剑拔弩张的气氛,问:“这位不知如何称呼?”
郗烈藐视地描述:“一个吃两家茶米的软骨头,一股脑儿的胡言乱语,张将军你别听他的。”
张才凤满脸问号。
罗景敏与顾知松自幼相识,默契十足,四目相对,他张口问:“先生既觉得王将军此计不妥,可有妙计平叛?”
王道招气呼呼地看着他,说:“对呀,你倒是说是有何计策,能不费一兵一卒,解了汉南之围。若有半点不妥,即可拖出去军棍伺候。”
桑槲见慕容翥不开口,一跃而起,一手拿着桌上的茶壶,一手拿着茶杯,自斟自饮的走下来。
慢悠悠的走到沙盘前,带着笑意,说:“水淹江北计策绝妙,想来定不是你们这几个浊臭逼人的窝囊废能想出来的。”
郗烈指着他:“你!”
顾知松连忙拦住,眼神看了看不说话的慕容翥,示意郗烈不可莽撞。
桑槲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与慕容翥并排站立,说:“水淹江北需要在源水上游及大小骊水高筑堤坝,陈师都只用提前疏通年久失修的桓公渎,虽说不能完全疏解汛期水量,倒也是权宜之计。”
慕容翥点头,说:“本王也有此顾虑。这桓公渎乃是早年南陈北伐时桓公所修,虽已废弃多年,但河道尚在。只需要连夜清理淤泥,排水量不亚于大骊水。”
他用手指自南向北在沙盘上画出贯穿江北五城的桓公渎位置:“陈师都大军一旦察觉我军由筑起堤坝之意,必定抢修桓公渎,清理淤泥,将其改道,让洪水自桓公渎改道重新进入下游源水,水淹之计效果大打折扣。”
慕容翥虽然看不上桑槲的两面三刀,却十分相信他的谋略,问:“桑先生可有妙计?”
桑槲竖起两根手指,说:“王爷,小可的赏银里可不包含为您出谋划策。”
张才凤皱眉:“怎么是个贪财的主儿?”
桑槲笑道:“将军此言差矣。小可干的是拿命挣钱的差事,赚钱嘛,不寒碜。”
慕容翥倒是来了兴趣,问:“出价。”
桑槲放下茶壶,托着茶杯从慕容翥身旁经过,顺手牵羊,转身从手心垂下一枚挂着皮粉双灰的桃花玛瑙,笑道:“这东西似乎价值连城……”
慕容翥拧着眉头,一把抢过,眼里闪烁危险,冷冷凝视着他。
王道招看出那是和鄢归那枚坠子是一对,借机挑拨,怒目道:“那是王爷心爱之物,你怎敢妄想?”
桑槲倒也不急,就这么看着慕容翥,说:“小可最喜欢横刀夺爱。”
张才凤挑衅道:“莫不是没有周全之策,以此搪塞吧。”
桑槲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激将法对小可无用,只是闲来无事,权当打发时间。”
他随手拉了一张凳子,大爷似的躺坐着,翘着二郎腿,说:“只用派人守在源水上游,再派人连夜赶到大小骊水及桓公渎,做出要水淹江北五城的模样。”
“着细作在城中散布‘王爷心慈仁爱,本想水淹江北五城平定叛乱,但顾虑城中百姓安危,怜悯被逼投降的将士。只要江北诚心归降,王爷定宽仁待下,江北保持现状,过往一切既往不咎,不杀一兵一卒之类狗屁不通的言论。”
“江北五城必降!”
张才凤狐疑的看着他:“怀柔政策,能行吗?陈师都叛军气焰嚣张,江北也早已有叛乱之心,不然如何能这般快速被拿下?”
桑槲歪了歪头,说:“陈师都根本无意兵戎相见,只要稍微给个台阶,必定归降”
顾知松与郗烈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四目相对,一言不发。
桑槲见张才凤怀疑,将手中茶杯扔过来,被张才凤闪身抓住。
“将军不信,不如与小可打赌?输了,便以身相许如何?”
罗景敏自来话少,一直暗中观察,此刻察觉不妥,正要阻止,奈何张才凤好胜心起,爽快回答:“好!”
桑槲笑意盎然。
…………………………
夜里的营帐里,慕容翥脱下戎装,坐在上头,仔细回味白日里桑槲的话。
心道: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到底哪里露出破绽,被他看出了端倪?
张才凤惊的站起身来:“居然那是这样,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顾知松头疼的按着太阳穴:“我的姑奶奶,那也要我拦得住啊!你这脾气一上来,头脑发热,张口一个‘好’字说的铿锵有力,八匹马都拉不住。”
说着,还装模作样的学着她方才豪气干云的模样。
罗景敏同情的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好准备嫁妆吧。”
张才凤气的直跺脚:“谁要嫁给这么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谁知道面罩下的他长成什么奇形怪状的模样?”
罗景敏看慕容翥还在沉思,撇开悔不当初的张才凤和看戏的顾知松,上前问道:“王爷还在想桑先生的话?”
慕容翥点头:“这事此前只有本王、知松、郗烈知道,便是你与才凤,也是才得知。其余再无他人知晓。”
“他虽然心思细腻,可本王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看出其中布局的。”
罗景敏开解道:“索性目前此人是友非敌,尚不足为惧,且他对王爷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末将看他城府极深,说话轻佻,半真半假。与其暗中周旋被他牵着鼻子走,不如开门见山,当面问询,兴许能有所收获。”
慕容翥点头同意:“这也是个办法。”
扭头好奇问:“他对本王如何不寻常?”
罗景敏摇头,有些欲言又止,说:“末将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
慕容翥垂眸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