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鄢归,慕容翥隐藏了心中那份情谊,心无旁骛,取道直道,一路南下前往安南邑。
武老关乃是大魏中部门户关卡,郗烈自收到慕容翥军令,亲点了三万精兵,一刻不敢耽搁,抄近道先于慕容翥两日到达安南邑。
“王爷,末将此前已多次着斥候巡视,并亲自来往源水左右视察。”
郗烈乃是一名年轻的将军,看起来也不过弱冠模样,一身戎装,大红的披挂,衬的他英姿飒爽、正气挺拔。
他左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与慕容翥站在源水旁的山坡上,远眺源水对岸的江北五城。
“陈师都于江北五城外五里驻重兵,形成一字长蛇阵,又在城门着重兵把守,百姓许进不许出,坚壁清野,吸纳了附近不少的流民。”
郗烈指着对岸,一点一点的汇报近日打探的消息:“陈师都宽容待下,与士兵同吃同住,但凡归附的流民不论出身,皆一视同仁。又将城中豪强家产分给流民,助他们安居,在江北五城威望颇高。”
顾知松说:“此前的江北五城郡守乃是出身太原王氏,以门荫出仕镇守,是太原王氏为把持江北五城兵权特意放在此处。陈师都起兵之初,便被手下的陈太飞将军斩杀,率领部下,拱手将江北五城送给了陈师都。”
慕容翥遥望对岸,笑道:“门阀士族出身的贵公子哪里能体会边境百姓的疾苦?到了此处,怕也只会一味地要这要那,闹得民不聊生,百信苦不堪言。”
郗烈鄙夷道:“可不是?若不是他肆意妄为糟践部下,陈太飞将军也不至于叛国作乱,率军投降。”
他继续说:“这江北五城以源水为天堑,自来易守难攻,与南陈隔水相望。若是陈师都归降南陈,大魏南部便没有了屏障,恐怕难以抵抗南陈北上攻势。”
顾知松暗下眼眸,摇头,说:“若他以江北为营,挥军北上,占大魏南部,以横断淮岭为界,与朝廷分庭抗礼,也不是难事。”
郗烈连连赞同,说:“末将也有此忧虑。”
慕容翥总结说:“他宽仁待下,招兵买马,恐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顾知松指着源水上游,说:“大魏北部自东向西乃是东扶、柔然、拓跋,此番王爷北定柔然,杀鸡儆猴,东扶、拓跋有所顾忌,且内乱不断,不敢轻举妄动,倒是不足为虑。”
“西面的西罗向来不成气候,虽屡犯边境,都是小打小闹,游击劫掠一番而已。”
“偏偏这南陈,富庶安定,国力不俗,颇有北上讨伐之意。”
慕容翥远眺前方,看不出神情,说:“南陈顾、陆、朱、张四大家族各自为阵,相互掣肘,把持朝政;桓氏、郗氏作为后起门阀紧握兵权。”
“文武两大阵营实力相当,却意见不一。南陈梁氏皇室空有帝王名号,实则皇权不振,士族专兵。北伐并非易事。倒是这江北五城,一直掌握在太原王氏手中。”
郗烈点头说:“王爷一向在北部征战,西部乃李平将军镇守,偏偏这南部兵权,被太原王氏握在手中。太原王氏乃是太子母族,说穿了,这里是东宫的势力。若是此番能借以此平叛一举拿下南部军权……”
慕容翥抬手打断,余光瞥到远处跟随的十数名士兵,说:“隔墙有耳。”
郗烈抿嘴不言。
顾知松往侧面走了几步,回到慕容翥身边,说:“王爷,正如王子所言,只要在源水上游高筑堤坝,同时截断大小骊水。待端阳雨季,汛期一到,开闸放水,江北五城不攻自破。”
郗烈心下一惊:好俊的策略。
大魏中部的横断淮岭为极高点,两侧地势不断减缓,整个大魏呈现倒斗形。
北部关中一片土地富饶肥沃,乃是建都之地、军政中心,离龙河自离龙滩自西向东,直流充沛,穿过长安。
南部平原一望无际,一条源水横贯其中,水网丰富,与南陈分水而治。
南北之间,横断淮岭中天然形成两道极深的峡谷,武老关乃是江北门户,邬门峡却为西南捷径。
武老关出来,大小骊水在江北五城汇入源水。它作为连同南北的重要支流,乃是历经几代先王挖掘贯通的人工运河,用于连同南北运输,纾解汛期水系水量,便于灌溉。
若是截断大小骊水,汛期开闸,洪水必定倒灌江北五城,叛军不攻自破!
可是王子是谁?
他脱口问道:“王子?”
顾知松耳语道:“就是柔然战败,入魏为质的六王子鄢归。”
郗烈惊奇的看着他,眼里写着不解。
顾知松小心的与他咬耳朵,指着慕容翥的后背,努努嘴示意。
郗烈意味深长的捂着嘴边笑边点头。
慕容翥心下一阵感伤,离别时鄢归眼中萦绕不去的伤感在眼前挥之不去。
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个部下正在八卦自己,好一阵,才说:“待罗张二位将军到了,再从长计议。”
正当三人准备离开回营,一位黑面长须的将军,手提丈八长矛,率领一队轻骑兵疾驰而来,大呵:“尔等何人!”
顾知松见他衣着,三两步快速翻身上马,高举长枪,命令道:“战!”
一骑当先冲将过去,与那人酣战。
郗烈也不甘落后,翻身上马,手持长刀,率领士兵侧面突破,打乱对方轻骑兵阵型。
慕容翥殿后,神色自若,跨坐黄骠马,腰背挺直,手握长弓,百步穿杨,以作辅助。
三人配合默契,似乎有万夫不当之勇。
来人见他们战力极强,杀红了眼,舞起长矛比方才更加凌厉,对方正面一计长矛,顾知松抬起双手以长枪做挡。
奈何那长矛竟有千钧之力,震得顾知松手臂发麻,眼看顾知松不敌,对方拉起长矛,横向将他打落马下,又借空拔出腰间长剑,以自己身体为遮挡,将长剑直插慕容翥身后而来。
那是一个盲区,战局混乱,顾知松尚且勉强对敌,郗烈率骑兵斩杀不断,慕容翥聚精会神拉弓射箭。
慕容翥余光在扫到它的存在,已近在咫尺,毫无反击之机。
‘哐当!’
侧面飞来一把刀,将那把长剑击落,断成几截,落在地上。
桑槲一身黑衣,束袖长衫,钢丝面罩,青丝半挽,发带垂缨,利落地落在慕容翥身旁,勾起冷笑:“不用谢。”
言罢,自己守在慕容翥身旁,抬抬下巴带着身后一言不发的黑衣人。
那人点头,脚尖踢起地上的刀,冲进战局,毫不留情地斩杀起来。
郗烈本就颇占上风,唯顾知松略有不敌,黑衣人见状,上前与对方单打独斗,不消十个回合,将对方缴了兵器,押着扔在慕容翥脚边。
郗烈的骑兵将对方兵马斩杀大半,剩下数十人皆被缴了兵器,束手就擒。
顾知松揉揉肩头,走过来,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说:“好厉害的功夫。”
又问:“你是谁?”
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鄙视的动动嘴角,扭头道:“哼,手下败将。”
顾知松扶着肩头:“你……”
郗烈走上前来,问:“你是谁?”
慕容翥翻身下马,说:“放了他。”
郗烈蹙眉,忙道:“王爷,此人勇猛,切莫放虎归山。”
地上的人听到慕容翥的话,抬起头看着他,满脸狐疑。
慕容翥说:“听闻江北五城有一名虎将陈太飞,少年入伍,弱冠成名,绰号陈虎贲,有勇有谋,善用奇兵,又极擅水战,一把丈八长矛出神入化,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面带微笑:“想来是我大魏无能,才会将这般的人才推向反叛。”
他亲自弯腰扶起他,拱手说:“陈将军功夫了得,本王拜服。”
陈太飞见他谦和,问:“王爷怎知是我?”
慕容翥笑道:“将军不也知道本王是谁?”
又说:“大约是斥候来报,本王外出巡视。若是以骑兵出其不意,拿下本王。两军交战,却在阵前俘虏了对方军将,不仅大挫对方锐气,更能让大军溃散。”
“若是换了本王,也会兵行险着。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陈太飞惊讶他的洞察,有些不相信的问:“罪将叛乱,以下犯上,王爷不杀我?”
慕容翥摇头,说:“将军为百姓而战,何罪之有?只恨本王力薄,不能与将军把酒言欢。”
又抬抬下巴,示意顾知松和郗烈,自顾自捡起被杀手扔在地上的长矛,双手还给陈太飞,说:“将军,请!”
陈太飞拿着长矛,拱手拜服,再不言语,率军离开。
顾知松见陈太飞走远,不住赞叹:“王爷雅量宽宏,仁义无双,这般的爱惜人才。可他乃是陈师道手下当属第一的将军,他日阵前对峙,不知要耗损多少心力。”
桑槲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耍着陈太飞的断剑,轻描淡写道:“你个傻缺,王爷哪是爱惜人才,摆明是想收归己用,这是欲擒故纵!”
“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行事欲盖弥彰,内心龌龊肮脏。他日两军对峙,那迂腐的陈太飞莫非能不念今日之恩情?”
有些事约定俗成,有的话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一定不会放在明面上来讲。
并不是所谓的道德法律所要求,而是人人都会这么做,人人都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人人都不愿意被当面揭开那层遮挡功利私心的面纱。
顾知松与郗烈面面相觑。
桑槲继续说:“恐怕不等今日回营,王爷雅量仁义的威名就要传遍江北了。真乃名利双收,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拍手鼓掌,却满脸蔑视,冷哼:“呵!伪君子。”
郗烈见他这般无礼,怒道:“你是何人,竟口出狂言,王爷所思,岂是尔等可以窥探?”
桑槲嗤之以鼻,慢条斯理地讥讽道:“哟?被说中便恼羞成怒?活像村头抢不到烂肉,便竖起两只耳朵,‘嗷嗷’乱叫,掩饰自己无能为力的卑劣黄狗。”
“你!”
郗烈何曾被这般羞辱?作势就要与他火拼。
慕容翥涵养极好,也不恼,抬手阻止了,问:“桑先生怎么在此?”
桑槲耸耸肩,眼神从顾知松几人身上扫过,轻蔑道:“小可不在这里,就凭这几个窝囊废,王爷小命怕是要交代在此处了。”
慕容翥没有理会他,冲他身后矮小的杀手道:“这位怎么称呼?”
桑槲头也不回,说:“胡先生。”
顾知松毕竟比郗烈年长,颇为沉得住气,他观察了一阵,在慕容翥身边,耳语道:“王爷,这二人似乎就是当初在铭灵山的刺客?”
慕容翥点头。
顾知松警惕道:“此事之后再说,既然陈将军知道我等行踪,为防叛军后招,还是先回军营。”
郗烈按下心中不悦,闻言自去清点骑兵。
顾知松看桑槲二人有跟随之意,只身挡在慕容翥身旁,将他与桑槲隔开一个距离,浑身戒备。
桑槲吊儿郎当的拉了一匹马,利落上马,睥睨道:“莽夫,若是小可有心,你挡得住吗?驾!”
见桑槲二人跨马在前,慕容翥牵着黄骠马的缰绳,说:“不必理会,他便是郗氏暗部派来保护本王之人。”
顾知松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