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归大约是太累了,自慕容翥救下他,安营扎寨,一夜未醒。
慕容翥心里放不下他,本想在他的帐篷守护,又怕人多口杂。
人言可畏,对慕容翥如此,对鄢归更是如此。
他们各自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慕容翥能感受到他的动心,能理解他的身不由己,能明白他的不告而别。
他不愿将他置于风口浪尖,为人指摘,也不愿轻薄于他。
他只在他旁边的帐篷休息了,更着人在帐外守候,时刻关注他的动静。
晨起,慕容翥看鄢归还未醒,只得安排王道招暂缓南下,又着人采买物品,一阵安排下来,便听到鄢归醒来的消息。
将士们知道鄢归的身份后,比起昨日的胡乱猜测,要规行矩步得多了。
慕容翥快步走进帐篷,见鄢归已经在桌前就坐,士兵正在为他摆放采买的食物。
鄢归一见他,连忙站起身来,拱手作揖,礼数周全:“王爷。”
慕容翥一愣,见帐篷内站着的士兵,见自己身后跟着的王道招,放缓了本来急匆匆的步伐。
稳了稳情绪,走过去,坐在桌前,问:“鄢归王子今日可好些?”
鄢归再次拱手见礼,说:“多谢王爷相救,鄢归感激不尽。”
慕容翥点头,摊开手示意他坐下,又说:“行军途中,一切从简。粗茶淡饭,委屈王子将就些。”
鄢归带着微笑,回答:“不敢。”
二人之间,身份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慕容翥自进了帐篷,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鄢归,把鄢归看的十分不自在。
本就有些躲闪的他自始至终都不敢抬起眼眸,不敢看向慕容翥。
可是他是柔然的六王子,就算是入魏为质,也不可卑躬屈膝。
这样的心思让他挺直腰背,昂首挺胸,只是半垂着眼眸。
自昨天将鄢归救回到现在,王道招才第一次认真的观察了这个柔然六王子。
穿着普通的大魏服饰,依旧掩盖不住周身不凡的气质。
那眉眼间俊秀不凡,举手投足优雅贵气,说话不疾不徐,礼数周全,彬彬有礼,难怪王爷对他动了心思。
只是他可是来做质子的,王爷的这份心思恐怕不仅会害了他,也会害死自己。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帐篷里的慕容翥就这么看着鄢归,鄢归默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气氛凝固,针落可闻。
王道招上前一步,说:“王爷还未用早膳,不如与王子一起先用着。末将先去安排采买补给的事。”
说着,招呼帐篷里的小兵跟着一起出去了,只留下二人,再无一言。
好一会儿,慕容翥打破宁静。
一面盛了一碗豆浆放在鄢归面前,一面将油条撕碎放在他的手边。
笑问:“只有我们俩了,还不跟我说话?”
“还在生气我瞒着你身份的事吗?”
鄢归忙抬起头,看着他,急切地说:“没有!”
对上慕容翥带笑温柔的双眼,他的脸不自觉红了,低下头,躲开他的眼神,结结巴巴:“没有生气。”
小声说:“自始至终王爷都没有说过自己是将军。王爷遇刺,警惕些也是应该的。换做是我,也会将计就计。”
慕容翥把筷子放在他的手里,说:“先吃东西。”
鄢归点头,看慕容翥也在旁边一起用膳,这样安静的环境,就像回到了平城,他不自觉的笑了。
慕容翥问:“笑什么?”
鄢归放下筷子,擦擦嘴角,说:“想起了在平城,您还是将军,我们一起养伤的日子。”
慕容翥故作姿态的瞪了他一眼,说:“还有天天变着法儿堵门,让你喝药的日子。”
“一会儿还有药给你喝,别这副表情,撒娇也没用。你看看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有些怨怼,自责:“是我没保护好你。”
鄢归摇头,认真的看着他,好一会儿,说:“王爷的伤可大好了?看您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慕容翥点头,单手放在心口。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果然找到了好医生,已经治好了。”
鄢归舒了一口气,欣慰的笑了:“这样我便放心了”
慕容翥放下筷子,擦了嘴角,单手托腮,眉眼带笑,就这么看着鄢归,把鄢归看的浑身不自在。
“王爷,为何这般看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他茫然的抬起手在脸上摸了摸。
慕容翥伸手拉着他的手,说:“没有脏。就是,怎么也看不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鄢归害羞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慕容翥的双眼就像是有魔力,那样的深邃柔情,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要将他吸纳进去,让他无处可躲。
慕容翥把那对桃花玛瑙从怀里拿出,说:“卖玛瑙的老板说这对玛瑙是并蒂连枝的好意头……”
鄢归打断道:“王爷,我不能……”
慕容翥拉着他的手,把那枚墨绿穗子的放在他的手心,轻声恳求:“我知道,我明白。”
鄢归抬起双眸,四目相对。
他在他那双柔情似水的双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温柔,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面犯桃花,我见犹怜,红了脸颊,羞了桃花。
突然想起什么,鄢归的脸‘唰’地红的透透的,整个人都在冒热气了。
慕容翥捏捏他的脸颊,笑问:“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鄢归舌头打结:“你你你……你是燕王,那那那那那……兰,兰微说,说的你给我快忘记!现在,马上,立刻,必须全部忘记!”
“羞什么羞?喜欢我不丢人。”
“谁,谁,谁喜欢你了……”
“哦?那是谁对燕王芳心暗许?又是谁哪日不听燕王的事迹,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
“别说了!”
“是谁一见了黑玄甲,便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人,救了人不问好歹,先问燕王的?”
“……欺负人……”
说着,落荒而逃。
看着羞的语无伦次的鄢归,慕容翥心情大好,跟着追出去。
我的小郎君,你顺拐了。
他在心里如是说。
……………………
有道是福祸相依。
鄢归醒来的当晚,军营来了两个人,晚膳顺理成章多了两双筷子。
顾知松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在众人面前也是出类拔萃的品格。
他端着碗,边吃边说:“那天也不知怎么的,醒来就在铭灵山半山腰。那山里,漆黑一片,好容易摸黑找到下山的路。谁知这小姑娘从山上滚下来,可把我吓了一跳。”
“还以为闹鬼了呢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爽朗。
鄢归端着茶杯,道:“多谢顾将军出手相救,鄢归在此以茶代酒,敬将军。”
顾知松连忙放下碗。端起手边的茶杯,说:“不敢不敢,举手之劳。没想到是王子的侍女。”
兰微拉了拉鄢归的衣袖,小声的说:“我怕遇到坏人,也没敢告诉将军我的身份。”
慕容翥打着圆场,说:“不碍事,知松不会计较这些,姑娘不必愧疚。”
顾知松顺着话,说:“对对对,咱们不计较这些。”
又补充说:“只是姑娘这脚伤还是得好好养着。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
兰微乖巧的点点头。
鄢归看她的模样,心里好笑,说:“这妮子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怎么偏对着将军这般乖巧,倒像是转了性儿了?”
被泼辣的兰微呛过不止一次的慕容翥也附和,意有所指道:“是了。原来不是太泼辣不够温柔,是所对非人。”
兰微和顾知松四目相对,两两皆是红了脸。
王道招笑道:“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顾知松看兰微满脸通红,拼了一个老脸不要,解围道:“好了好了,说我就算了,别把人姑娘说的不好意思了。”
又怕慕容翥几人还要打趣,赶忙转移话题:“王爷,此番南下平叛,可有对策?”
王道招说:“汉南正好被江北五城包围其中,江北五城互为依靠,又有源水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慕容翥若有所思,说:“汉南并非富庶之地,如今战火纷飞,再不解困,恐怕就要出大乱子。”
鄢归开口道:“江北五城被源水水系所贯通,五城自古并称,有千湖之名。”
“如今已经是四月下,何不于源水上游高筑堤坝,同时截断大小骊水,只等端阳雨季,汛期一到,决堤放水,水淹五城。到时王爷只用作壁上观,叛军必定不战而降。”
王道招大呼:“王子妙计!”
慕容翥与顾知松四目相对,皆是一愣,心道:这小王子好俊的策略!并未亲临现场,便能运筹帷幄,图形画册,看来大魏水系城建构造,早已在他心中。
二人心中有所顾忌,皆默契不言其他。
慕容翥打着哈哈儿,说:“兵家之事,还得慎重,必定亲临其境才行。待罗张二位将军到来,再商攻城之策。”
他给鄢归添了菜,说:“用膳,不说这些操心事。”
………………
停了两日,早起顾知松和王道招便安排着拔营南下。
鄢归见慕容翥也忙着,试探着问:“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知松和王道招会意的退下,只慕容翥简单交代了几句,与鄢归在营外远远的土坡上。
慕容翥问:“怎么了?”
鄢归低着头,好一会儿,抬起头,拉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王爷,我与王道招将军商量了,请他派几名士兵送我与兰微入京觐见。”
不等慕容翥开口,他抢着说:“王爷南下平叛,长安在关中,实在不顺路。”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鄢归祝王爷南下一路顺利,平安凯旋。”
说完,毅然转身就走,慕容翥忙拉着他的手。
他的指尖发凉,掌心好些冷汗。
慕容翥只觉得喉咙干涸,语不成调,看着他的侧面,艰难道:“一定,要走吗?”
鄢归背对着他,说:“王爷,你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不能只活在情爱里。”
他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若我任性妄为,我娘……”
慕容翥从后面抱着他,从侧面贴住他的脸颊,心疼的声音有些嘶哑:“别说了,我明白。”
好一阵,鄢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红着眼眶看着慕容翥,忍着泪水,说:“宣之,是我的字。这是我唯一能许给你的。”
慕容翥眼眶有些湿热,十分不舍,心口不一道:“我先送你入京觐见……”
鄢归忍着泪,苦涩地摇头,躲避着他双眼中的款款柔情,说:“别,别靠我太近。我怕,我怕我会沉沦,会忘记我的身份,忘记我的使命,忘记我是谁。”
依依不舍地看着慕容翥,慢慢后退,转身走了几步,又快步回来紧紧抱住他。
靠在他的耳边,道别:“保重。”
噙了满眶泪水,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慕容翥看着远去的背影,眼泪不受控制滚落下来,为他与鄢归的无可奈何,为心中这份无法诉说的悸动。
除了这颗心,我什么都无法许你。
宣之,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小郎君。
身不由己,道尽了你我此生的不幸。